第85节
  韩锐怔了怔, 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破绽, 又想对方是丁英廷, 不如索性把话摊开:“小孩子脾气, 让她返工,她有牢骚。这有什么啊!上班常态。我也有被客户要求返工的日子。”
  丁英廷竟从他语气里觉出种古怪的自豪,什么玩意儿?秀恩爱?
  只好顺着他说:“你惯的。”
  韩锐报以微笑,似是轻描淡写地认领这责任,反以为荣,倏忽又自觉不好意思,岔开话题:“说到哪儿了?噢,你家老爷子什么态度……”
  “他,”丁英廷一脸幸灾乐祸,“他现在要脸了,嫌小铮给他丢人,气得把秦小姐东郊那套房产收回来了。秦小姐哭哭闹闹,说小铮多情也是像他,更加惹他不高兴。要我说,这话没错啊。”
  韩锐听出他弦外之音,还是对他爸早年在外面“开枝散叶”心存芥蒂,劝道:“也别太赶尽杀绝了,毕竟还是你们丁家人,给留点体面。”
  “升米恩斗米仇,我有分寸的。”丁英廷也转移话题,“不过,你当初本来是怎么打算的?既然杨珩已经和孟愿鸿定了婚事,为什么还要为罗宪鹏这一点几的股份劳师动众?”
  韩锐笑笑:“我事先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桩婚事。”
  丁英廷才不会信,猜这大概是他的风格,总要备着plan b,出了差错还有后手,都成了就当锦上添花。
  不过,康益千方的项目,又牵扯了私人感情,他会不会在盛致之外还准备个plan b?
  .
  这家私厨极其难订,菜单要定制要提前沟通,平均下来,每天接待不了两三桌。
  盛致在家时就听说过,当时好奇但没跟风,上次尝试认为实至名归,但下次若要她自己来订她会犯懒。
  今天姗姗来迟,由侍应生领着穿过九转十八弯的走廊,却发现整个店都冷冷清清,别的顾客连一桌都没有了,心里想着果然做高端风险高,不是长久之计。
  韩锐听见动静,到门口包间门口迎她。
  她道出这崭新的市场分析,他才笑嘻嘻揭开真相:“今天包了全场。怕你又和我吵架,叫人看笑话。”
  盛致心里恨,这人从出生就不食人间烟火,铺张浪费可熟练了。
  于是说话时语气便带了怨怼:“我可没和你吵过架,是你单方面闹情绪。”
  韩锐接过她的包,触手温热,顺势揽她,却不像以往那么百般撩拨,只虚虚搭着肩把她往里面带,低声服了个软:“上次是我的错,今天不闹情绪。”
  盛致很好哄,高高兴兴去长桌对面坐,一回生二回熟,主动询问今天的菜单。
  韩锐饶有兴趣地观察,比上次多出许多心得,就像翻过答案再看考题,视角全然不同。她身上穿一件五年前春夏季的d牌西服裙,鹅黄色,娇嫩鲜艳。和初见那件相仿,又是无袖的,胳膊上纤细的肌肉纹理裸露着,平滑流畅。
  认真看才忽然想起,秋冬和早春都给她买过衣服,最近没有,她穿来穿去又穿回旧款了,也是他的错。
  盛致全无觉察,认真问侍应生一些细节,交流了好一会儿试探地问:“换了somm?”
  “啊,对,三月下旬换的。”
  “我就说,”她微微拖长尾音,更悦耳动听,“思路很有意思。”
  韩锐觉得她更有意思,忆起除夕夜她在taste与调酒师主理也熟稔亲近,并非客套的那种亲近,曾经一定有过多次交流。
  他一点不理解,她哪来那么多耐心听那些服务人员谈理念,难道听得多能让味更佳酒更醇?
  原先他以为她是倍感新奇,翻过答案才知道,那是她的教养,一贯尊重他人。放回她的成长环境去考虑便恍然大悟,她妈妈可能就是这样的人,有涵养,有闲暇,有条件耐心听人说话并积极反馈。
  韩锐没见过她妈妈,唯一为了“相亲”约饭那次他爽约没去,现在有点后悔。
  “怎么这么沉默?”
  待侍者退出去后,盛致主动搭讪,“我以为你和我吃饭时有事要说。”
  韩锐回过神,笑道:“单纯的约会不行吗?还是说你有什么想问?”
  “我问你会如实回答么?”
  “没理由不答。”
  “那好,我问你,”盛致脸上带着笑,提问却很锋利,“为什么不信任我?”
  “这从何说起?你对我一贯坦诚,我当然无条件信任。”
  他直视她,语速慢,吐字含着压迫感。
  盛致的笑收了点。
  一贯坦诚?
  她有些心虚,什么意思?你不坦诚,所以我不信任?
  “济开的案子,你全盘计划,不告诉我,却告诉了张嘉桓。”她提出指控,把锅甩回去。
  韩锐摇摇头:“绝对没有。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不问。当他觉得我的指令反常时,他也许能猜到也许不能,但都直接执行。这是他对我的信任。”
  呵呵,倒打一耙,意思是怪她杠精?
  盛致冷笑,掷他眼刀:“所以我比起张嘉桓,在你这儿也没有特权?”
  他漫不经心地微笑:“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少知道一点,你并没有任何损失吧。”
  “我被欺骗了感情,315那时候我有多担心你?其实你早就站了队,我问半天你也没给句实话让我放心。”
  快笑场了,她说她被欺、骗、了、感、情!
  韩锐垂眼,平静地转动面前的茶盏:“那时候时机还不成熟,实话实说315的事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公司里人多眼杂,我不是有意瞒你,是怕你演技不好在别人面前露了破绽,不过——”他抬起眼,直视她慢条斯理道,“我现在知道了,担心是多余的,你演技很好。”
  盛致沉了沉脸色,听出点暗喻,难以确认是否真实存在,却不敢追问,莫测的神色像风中摇曳的花似的投影在他瞳孔里。
  很快,她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这话题,“莫非你说的时机不成熟,是指杨珩和孟愿鸿感情还不到位?”
  “三月时孟衔章还不知道他们俩关系。”
  “他就这么轻易地信了?准备收购的企业,大股东正好是自己准妹夫。”
  “你搞错了因果关系。”
  侍应生进来开始上菜,对话一度中断,也正好给盛致留了些整理思绪时间。两人各自低头品尝,只听见细微而清晰的刀叉与碗碟碰撞声。
  前几道小菜分量极少,无非是甜虾、贝类、芦笋和坚果的分子料理变种,每道一两口,搭配甜香槟,更替节奏快。
  服务人员撤走前最后一道菜式中有火腿和蛋黄酱,为了平衡咸度和腻感,配的是种高甜度高酸度的雷司令,盛致一饮而尽才重新发问。
  “你是说孟衔章因为杨珩和她妹妹的关系才插手济开的股权之争?”
  韩锐注意到,她没再用“收购”这个字眼,心下感慨她悟性惊人,从前看是孟衔章意图收购济开,而今再复盘一遍,很容易发现是孟衔章在助力杨珩获得济开的控制权,至于他们之间有何协议、将来谁说了算,以盛致的视角还不甚明朗。
  他点点头:“315本是吕蓉蓉做的局,杨珩的团队在药研方面取得突破性进展,董事长又捧他,时间长了公司的人容易见风使舵,吕蓉蓉更怕董事长认定这个接班人,将来把自己的股份给四个儿女四等分继承,那几个小的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她闹这一场是不是得不偿失?”
  韩锐笑:“现在肯定悔得肠子都青了。”
  “那杨珩呢?借助婚姻、利用女人上位,也不光彩吧。”
  “何必说成这样,人家自由恋爱,两情相悦的事。”他说着略微停顿,找到一个合适的气口,话锋一转,“机缘巧合——你不信?”
  这话似乎又带有弦外音,盛致想自己和他“破镜重圆”也算机缘巧合,暗自揣度他仿佛意有讽刺,会不会察觉到了什么。
  有人敲门,侍应生进来上龙虾料理,却配了一款红酒。
  韩锐挑了挑眉,觉得别出心裁,欣然尝试,味道并不违和,抬头与她相视一笑。
  她一开口,却像刺来一剑:“我不信没有人为之力。”
  “成人之美而已。”他利落地使用刀具切割食物,痛快承认,“以结果论,难道你觉得他们不登对?”
  盛致从他令人心里发毛的笑意中揣测不出“他们”是在说杨珩孟愿鸿还是另外两个人,更稳妥的对话方式是就事论事,且含沙射影:“我只是好奇,你从哪儿认识的孟愿鸿。该不会是别人说给你的婚事,你借花献佛,还一箭双雕?”
  韩锐朗声笑起来:“怎么?你觉得我和孟小姐更登对?”
  这个回合让立在一旁的侍应生都感到气氛有些奇怪,寻思是不是冷气太充足,无声地退出门外去一探究竟。
  盛致仗着没人,放开了手脚,得意地把海鲜料理吞咽下去,抿了口红酒:“唔……世家配世家么,封建保守得很登对啊,不过,大家门第观念这么重,有必要好好查查,说不定往上几代是近亲。”
  “可不得好好查查吗?近亲倒是概率小,”韩锐望着她微笑,笑得意味深长,“万一结过仇才叫尴尬。”
  盛致右手一松,餐刀掉下去,撞在餐布上落了地。
  伴着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韩锐不紧不慢起身,从距离自己更近的备餐台取了把新的餐刀走过去,捉起她的手腕,温柔体恤地把刀送到她手里:“小心点,用刀呢,你太容易伤到自己了。”
  狗男人知道了?盛致想,可为什么依然含情脉脉的样子?以他的个性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被害妄想、翻脸无情、跳脚发疯,毕竟跑了个助理他都会认为遭到了背叛……所以,是自己做贼心虚多虑了?
  她咽了一下喉咙。
  “不过孟愿鸿这个人倒是背景简单,”他快步回到自己的座位,“她不是孟家人。”
  “嗯?”盛致被这神奇话题转移了注意。
  “她妈妈是孟衔章奶奶的护工,出身农村,家里条件差,孩子多又重男轻女,她是家里的四女儿,一出生就被送人了。这是她妈妈的心病,孟衔章的奶奶善良,劝她把女儿要回来,放在孟衔章姑姑家里养大的,名义上算……”他对亲戚关系不太熟悉,停下来斟酌。
  “表妹。”她接话。
  “对,”他点点头,“孟衔章的奶奶病逝后,她妈妈就换了别的人家做事,不过小女孩就一直留下了,孟家这一代没有女孩,就她一个,老幺,宠得没边,就像……一只养了十几年的小宠物。说到底——虽然在一个户口本上,但终究算不上一家人。”
  盛致前一秒还在感慨他这种描述关系的说法过于现实冷漠,后一秒心跳就漏了一拍,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也在别人家户口本上。
  韩锐恰好捕捉到她脸色变化的瞬间,差点绷不住笑,她怎么这么聪明敏感,又这么自欺欺人,像个笨贼。
  他换了轻松的语气:“所以她不会被人说给我的,没什么瓜葛,你放心吧。”
  盛致嗤笑出声,翻个白眼:“我才不是吃醋好么,谁像你!”
  “这桩交易中孟愿鸿扮演了一个主要角色,但不是至关重要的角色,杨珩和孟衔章能达成合作也是因为还有其他契合点,你不用为她打抱不平,有些人能被利用已经是格外幸运,在她看来或许还是各取所需,又不是什么人都生在罗马。”
  “这就是你说服自己不必有负罪感的理由?可惜自相矛盾。你说孟愿鸿不算圈内人,又坚信她会喜欢圈子里这套婚姻规则,太主观臆断了吧。”
  “你以前都说我自以为是,现在有新词汇了。”
  韩锐笑一笑,心里承认,找他的错处,她一贯精准。
  侍应生进来上了鸡肉粉碎重组后构成的主食,她已经声称吃不下了,干坐着只喝酒稳了稳心情。之后是红肉类主食,她勉强切了点吃几口。
  他却食欲大增,从刺探和反刺探中找到刺激的新乐趣。
  盛致带了情绪,要他对自己这一阵相较张嘉桓的憋屈负责,他也坦诚相待,承认“这场仗是靠把武器收起来赢的”。
  瑞廉顺着申宇的打法走,把公关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家族股权战争”上,帮助人们理清关系——赢得家族战争胜利既宣告商战胜利,然后孟衔章和杨珩就在重点等着人们,举起胜利的标杆,向世人展示“被定义的”胜局。
  她记了仇,冷着脸嘲讽:“受教了。”
  韩锐却答:“你不需要我教,收起武器这招,你早就运用自如。”
  盛致摸不透他指的是在公司扮菜鸟那些行径还是别的什么,冥冥中意识到今晚如此多巧合叠加在一起,指向一个事实,她却仍心存侥幸。
  甜点结束主厨和侍酒师前来谢幕,她礼节性地应酬了好一会儿,他只是在旁沉默着等待。
  人都退走后,他先起身到门前取她的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