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雨雾朦胧,笼罩在周围,层层叠叠地氤氲。
  这样的天气实在说不上好,到处都潮湿,好像暴雨连日后的无人荒野,水汽带出地底深处的气息,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
  裴决闻到了钟影头发上的香味。
  不是很明显,甚至走两步就消失在鼻端。错觉似的。
  他不作声,撑着伞,视线跟着往前,但有那么几秒,裴决忍不住想,真的很香。
  他好像能够感受到钟影皮肤上的热意熏染出的那一点点、丝丝缕缕的香气。
  他离她太近了。
  这不是什么好事。裴决想。
  开门进屋,钟影走到桌前,将包里准备好的证件袋拿出来,一边没回头地说:“还有几样琰琰小学入学的证明文件,在房间里,我去拿下。”
  裴决收伞关上门,“好。”
  锁舌入扣发出轻微的“卡哒”声。
  传到耳边,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一闪而过,钟影走进房间的那几秒都没反应过来。
  不过很快,相似的记忆侵入脑海。时隔多年。
  钟影停下脚步,愣在原地。
  扭头,裴决也正换好鞋走到桌边。他搁下手里的缎面长盒,拣起那袋文件袋仔细翻看,神态认真,举动如常。
  没一会,他就察觉钟影望来的视线,裴决抬头,笑意展露在嘴角,语气柔和:“怎么了——”
  不过没说完,他就知道怎么了。
  即使卧房里没开灯,裴决还是看清楚了钟影眼底复杂又幽深的情绪。
  她望着他,和那个时候看着他时一样,惊讶、困惑——不是很深,也没有了当初的害怕和愤怒。
  二十八岁的她早就清楚地知道了裴决那么做的原因,于是只剩下意识的复杂反应。
  在这个没有第三个人的场景里——
  心口好像被一根极细、极细的针刺入,慢慢地、一寸寸地,刺破他的血管,刺进他的肌理,心脏依然在跳动,但每一下都变得比上一下缓慢、滞重。
  裴决脸色有点白,他握了握手,感觉到手心的凉意,还有躯体的僵硬。
  “我……对不起……我可以去车里等——”手足无措的当下,裴决甚至后退了两步。
  “我突然想起来电视柜下面还有琰琰的钢琴证明,你能帮我去找找吗?”
  钟影弯了下唇角,站在没开灯的屋子里看着他说。她美丽柔和的面庞不是那么清晰,一双眼却十分冷静。
  秦云敏家灌下的那些啤酒好像这个时候才慢慢上了脑。酒精带来混沌,也带来极致的清醒。钟影清楚地明白让裴决去找东西的原因——关于宁江的所有记忆都应该被通通忘记、不留一丝痕迹地丢弃。
  裴决看着她。
  在他后退的那两步里,他的视线也牢牢锁在钟影身上。
  钟影说完的下秒,裴决的目光在明晃晃的客厅灯下突然变得异常沉默,好像蹲伏的野兽,一时间不明白为什么近到跟前的猎人忽然伸出手给它。
  电视柜下面不仅有闻琰的钢琴证明,还有清明带去烧给闻昭的一些东西。
  裴决拿着闻琰的证明,低头看着那几袋红色袋子,直到身后传来打印机启动的声音,他才转过身。
  “阿姨说每份都要复印三份。”
  钟影知道他走了过来,便一边操作一边和裴决说。
  裴决将手上的文件递给她。
  机器哄哄作响的几分钟里,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有些事情早就心照不宣。
  他们一前一后站着,起伏的心绪也许比打印机的声音还要闹腾。
  等复印好,钟影连同原件一起放进了文件袋,递给裴决的时候问了句:“刚下班吗?”
  来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虽然穿了件整洁挺括的白色衬衣,但看得出,还是制服里的那套。应该是下班就直接过来了。
  裴决点点头,好像在那之后他就被夺去了声带,动作也变得有点迟钝。
  钟影看向墙上的钟,时间其实已经不早。她不清楚他的工作日程,只是麻烦他这样晚来,实在应该做点什么。
  “吃饭了吗?”钟影问。
  裴决注视她,眼神和前一刻一样,可这回换他变得有那么一点困惑,好像钟影不该问他似的。
  但钟影问得太自然了,自然到即使她留他吃顿便饭,也是十分合情合理的。
  “这个是什么?”
  转身走向厨房的时候,钟影看向裴决带来的深蓝缎面长盒。
  裴决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串光泽莹润、晶莹剔透的珍珠项链。
  他对钟影说:“计划送你的大学毕业礼物。”
  裴决语气很淡。也是十分简单的一句话,就这么轻轻落在两人之间。
  话音落下,钟影的背影猛地顿住。她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过了会,钟影没转身也没回头,她伸手紧紧握住门框,语气有些不稳:“那个时候准备是不是太早了。”
  两家人之间念了许多年的戏谑之语,也曾被钟影带着恨意狠狠击碎在地,这个时候,裴决提起,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裴决垂眼,视线落在温柔静谧的珍珠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片刻,他拿起项链走向她。
  感觉到头发被轻轻撩起,钟影身体一下变得僵硬。
  颗颗饱满的珍珠带着细碎的凉意,她垂眼,盯着出现在颈间的一双手。
  宽阔的手背、坚实的腕骨,裴决修长的指关节微微屈起,细致地拂去缠绕在她锁骨和脖颈上的柔软发丝。
  钟影感觉到肌肤上一触而过的粗糙温热。
  “不早。”裴决说。
  他没告诉她。
  除了这串项链,还有一枚戒指。
  是求婚的戒指。
  第14章 关心
  有些点心是现成的。
  海苔饭团、果泥松饼,都是钟影时常备着给闻琰解馋的餐前零食。考虑到裴决是个成年男人,况且时间也不早了,太油腻的吃了对消化不好,钟影又给下了一碗清清爽爽的细面。
  没多时,裴决低头看了看面前三只不同尺寸、不同功能,却都是小狮子造型的碗碟,又抬头去看钟影。
  饭团是新煎的,表面米粒金黄,滋着热腾腾的油香,三样里最引人胃口。松饼偏甜,复烤了一分多钟,带着绵软的奶香,三片错落着叠在“狮子嘴里”,十分可爱。清汤挂面就不用说了,亮莹莹的碧水葱香,滋味鲜美。
  钟影以为他在疑惑餐具,笑着解释:“琰琰特别喜欢狮子。”
  裴决:“……”
  她这么说,搞得他好像真的只是在意餐具,而不是这些食物。不过,听到钟影的话,他也只能低头去仔细打量狮子。
  过了会,即使心里好笑,裴决也没再上看下看,他拿起筷子安静吃了起来。
  钟影站在一旁,环顾了一圈客厅。
  她走到靠近阳台的角落整理了下闻琰的玩偶书柜,又将散落在沙发上的两本绘本拣起来搁到矮几上。
  做这些的时候,脖颈间珍珠的触碰十分明显。也许是刚戴上。就像此时坐在餐桌边安静吃饭的那个男人,即使裴决家教良好,动作很轻,那股不可忽视的存在感还是时不时让钟影走神、动作忽慢。
  她在客厅收拾这、整理那,一会站起,一会慢慢地走来走去,裴决便很自然地想起她小时候。也是这样,好像很怕打扰到别人似的。但其实她对做什么都很有主意,知道要做哪些,心里想得清楚了才会去做。
  一碗面快吃完,耳旁忽地传来两记钢琴的“叮咚”声。
  只是琴房门关着,琴声并不明显。
  如同雨滴坠落池塘,坐在屋里的人听到的那种响声。
  接着便是十几秒节奏稍快的曲调。
  钟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弹什么。手碰上琴键就这么稀里糊涂来了一通,于是,急促的琴声很快败下。
  她看着面前黑白分明的琴键,伸手摸向颈间的珍珠。珍珠圆润,她摸了许久,久到珍珠和她肌肤的温度融为一体,不是那么突兀了。
  屋内屋外分外安静。
  好像各自陷入了一个真空瓶罐,只有自己的呼吸可闻。
  裴决吃完起身收拾碗筷,进了厨房。
  夜深人静,毛毛雨不知何时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发出类似蚕食的窸窣动静。
  周围几幢都熄了灯,浓墨纵深,最远能看到市区那一片闪烁的霓虹,只是浸在雨水里,瞧着一点都不真实。
  蓦地,钢琴声再次响起。
  明快、灵动的前调,好像夏日少女飞旋的裙摆。
  闻声,裴决却停下手上动作,神情有片刻怔愣。
  他大概清楚钟影弹的是哪首。
  裴决站着没动,等待着,眉宇间的神色沉静如常,眼底的情绪却变得有些复杂。
  一分多钟后,令人愉悦的曲调戛然而止,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悲伤顺着哀戚缓慢的节奏一点点走来。不是那种刻意营造的感受,好像这首曲子从一开始就掩藏了苦涩的基调,此刻仿若巨大的钟摆,众人注视着它在高处跃出,张扬又灿烂,却又深知那不可抑制的、难以摆脱的、注定的沉没。
  慢慢地,曲调中途回旋,跳动的乐符再次出现,钟摆再次跃出,雨过天晴一般,只是这次的愉悦,难免不会让人觉得更像一场梦境。
  骤然的获得、突然的失去,这日复一日的梦境。
  裴决忽然发现,钟影还是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小心翼翼的。闻昭或许给她带来过轻松和愉悦,但裴决忍不住想,某种意义上,伤害也是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