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晒干了再压到床褥底下,睡得结实板正,就能拿出来做鞋底了。
  先找出去年的旧鞋,用旧报纸比着鞋底裁出模子,再放到褙子片上依样画葫芦,剪下来的乍看跟鞋垫一模一样,但硬实得很。
  通常剪出四五张,就能拼叠到一处,包上白洋布边,开始纳鞋底。因为太厚太硬,必须拿针锥先扎出个孔,然后再用麻绳穿过去勒紧,一针一针地重复几百次,一双鞋底就纳好了。
  这样做出来的底子,搭配手缝的鞋帮子,絮上新棉花,就是乡下人每年冬天必穿的翁鞋了。虽然看起来笨重,但非常耐穿耐磨,唐笑笑两岁时的翁鞋底子,现在找出来照样结实。
  但翁鞋做起来着实太费力气,也耗时间,所以姜冬月每年只按人头做三双新的,同时把唐笑笑那双剪大一点儿。
  小孩脚丫长得快,秋天做好了看着合适,翻过年就卡脚了。
  至于林巧英,她吃了小时候缠过两年脚的亏,老了穿不得硬底翁鞋,只能穿市面上的毛毛鞋,多裹两层厚袜子。
  忙碌半天,姜冬月终于做好了仨褙子片,饭桌上铺一张大的,天地台晾一张小的,水瓮盖子上也搭了一张。
  “妈,我小时候脚这么小吗?”唐笑笑来回摆弄自己的旧鞋底,“一层,两层,三层……哇,三层布。”
  姜冬月笑了:“要不怎么叫‘布鞋’呢?等你以后长大了,妈就带你去城里买皮鞋。”
  “能像我的裙子一样红吗?”唐笑笑揪起裙子边,“我太喜欢红裙子了。”
  姜冬月给唐墨做好半袖,就翻箱倒柜找出去年的一块红底碎花棉布,给唐笑笑裁了条红裙子。
  因为布料少,做成了方领样式的无袖裙,长度刚过膝盖,末端打了十六个小褶做修饰。
  唐笑笑一年到头也没几件新衣服,当即喜欢得不得了,每天穿出去找小伙伴玩耍兼炫耀。
  王燕燕嫌她小孩子没上学,不肯带她去地里疯跑,她就找同样没上学的刘美娟,还有模有样地叫人家早点儿交学费,把何富美笑得不行。
  “红皮鞋……”姜冬月想了想,“妈先记着,到时候领你一起找。先吃饭吧。”
  今天七月初二,是唐笑笑生日,虽然不怎么过,姜冬月也特意压了面条,做了两碗凉拌面。
  待吃过午饭,又小睡半个钟头,姜冬月就洗把脸,拉着闺女出发去平村镇赶集。
  平村镇下面有石桥村、东牛庄、西康村等好几个村子,每月逢二、逢八有集市,可以买卖农具菜籽、干货调料、衣裳布匹等等。
  但是没几家卖菜的,因为这年月几乎家家户户都种菜,夏天黄瓜西红柿茄子,秋天白菜白萝卜大葱,再配上咸菜,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吃上。
  “冬月!冬月嫂子!”
  姜冬月怕下午凉快了人挤人,特意赶了两点半的空,没想到刚进镇上就听见有人叫自己。
  回头一看,是刘小娥。
  她占了杨树底下一块儿荫凉地,正抓着把竹签子穿蘑菇串,旁边盘子里放了高高一摞炸好的。
  “嫂子,你咋这么早过来赶集了?”刘小娥热情招呼姜冬月,跟亲姐妹似的,“我刚铺开摊儿,你带孩子在树下歇会儿,我开火给笑笑炸两串尝尝。”
  她家卖的蘑菇串就是平菇撕成细长条,裹了面糊下锅油炸,虽然分量很少,一片平菇能撕出二十几串,但面糊里掺了盐和胡椒粉之类的调味料,又过了油,炸出来香气扑鼻。
  加上一毛钱五串卖得便宜,所以生意很红火。
  姜冬月好几次赶集,都见到刘小娥和唐贵两口子被围在人堆里,一个炸串,一个数钱,忙得不亦乐乎。
  但凡碰见,刘小娥必定大声招呼姜冬月,看起来亲近得不得了。然而大半年过去,唐笑笑都没吃着一签子。
  就冲这份本事,姜冬月也是服气。她姥爷在世的时候,常说“转人转一张好嘴儿,转兔子转一双好腿儿” ,刘小娥的的确确生了张好嘴,难怪能把马秀兰哄得团团转。
  “大热天的,小娥你赶紧忙吧,待会儿生意就上门了,我先带孩子往前转转。”
  “哎呀嫂子,你看你这客气的,待会儿一定带孩子过来啊!”
  “成,待会儿回来找你。”
  姜冬月四下打量,发现刘小娥的三轮车上挺干净,蘑菇也新鲜,不像能吃坏人的模样,想想也不能提这种没影儿的事,拉扯两句后,便牵起笑笑的手直奔十字街口买布。
  和卖零食、日用的比起来,卖布的算是大摊位,出摊时就扯开陈年旧布,在头顶搭了个帘子遮阳。
  一眼望过去,成匹布料整整齐齐排放着,从做被子表的光滑绸布,到做被子里的细棉布,再到各色的确良和老粗布,什么颜色都有。
  “掌柜的,这的确良怎么卖?”姜冬月拿起布匹一角,正跟掌柜的问价,余光瞥到个熟悉的人,赶忙打招呼,“香惠嫂子,你也来买布呀?”
  刘香惠是石桥村人,人如其名非常实惠,从前姜冬月刚开始做裁缝生意的时候,刘香惠见她日子难,就主动找过来做衣裳,还逢人就夸她手艺好。
  种地时遇到那奸猾的欺她寡妇人家,故意把地垄往她这边翻,也多亏了刘香惠的丈夫赵成功帮忙劝阻。
  姜冬月心里很感念刘香惠,自然亲热得多,说话间又到旁边小摊上花两毛钱,给笑笑和刘香惠的女儿赵艳淑各买了一杯碧绿的糖水。
  刘香惠赶忙道:“净给小孩子瞎花钱,可不值了。”
  姜冬月笑道:“喝吧,我一看孩子就喜欢,艳淑上几年级了?”
  “马上初一啦,”刘香惠指指闺女,“光长个头不长心眼儿,还得给她扯布做衣裳。”
  俩人一块儿挑布,比较哪个结实,刘香惠忽然道:“笑笑身上这裙子真好看,哪儿买的呀?”
  姜冬月:“我给她做的,夏天图个凉快。”
  村里有点啥事儿都传得快,刘香惠也知道姜冬月家里买了台缝纫机,打趣道:“挺好呀,冬月你这真是干起来了。”
  姜冬月看看赵艳淑,小姑娘个子得有快一米六,正和笑笑一起找了块树荫乘凉,当即道:“嫂子,你要不嫌弃,回头买了布把艳淑带来吧,我照笑笑这件给她做一条。虽说没有正经裁缝手艺好,肯定也能穿。”
  刘香惠以为姜冬月说的是帮她裁剪,一口答应:“那就劳动你了,改天我上家找你去。”
  俩人聊得投机,买好布又说了几句,才依依不舍分开。
  姜冬月带着闺女慢悠悠往回走,到家时天已经凉快起来,刚换了煤球坐上锅,就听马秀兰在院里喊,“冬月,回来了没!找你好几趟。”
  姜冬月从南棚子里走出来:“妈,什么事儿呀?”
  “好事儿~”马秀兰堆起个熟悉的笑模样,弯腰去拉唐笑笑,“嗨呀,招娣今天穿得真俊俏,一准儿能给家里招个俊弟弟!”
  姜冬月快步挡在马秀兰面前,攥紧煤夹子:“你叫谁招娣呢?”
  第12章 阴阳怪气
  姜冬月真心不待见马秀兰,因为这老太太惯会装模作样,儿子面前一张脸,儿媳妇面前又是一张脸,那叫个转换自如。
  有时候她忍不住会想,假如马秀兰不是心眼儿偏到胳肢窝里去,摆明了家产让唐贵全部继承,养老也靠唐贵,整天亲亲热热一家人,而是俩儿子家里轮流住,她恐怕得跟老太太一天吵打八回,都到不了天黑。
  “你叫谁招娣呢?”姜冬月抬高声音又问一遍。“唐墨让你过来给他闺女改名儿?”
  姜冬月脸色黑沉,手里还抓着个煤夹子,马秀兰不自觉后退两步,撇撇嘴道:“嗨呀,冬月你这是干啥?要不是你肚子不争气,我一个当奶奶的,用得着给大丫改名吗?”
  “我告诉你,这俩字儿可是花了钱,找城里大仙儿算的,你别不知道好赖。回头生个二丫出来,老唐家祖宗都得上梦里找你!”
  唐墨不在跟前的时候,马秀兰从不把儿媳妇放眼里,她大喇喇数落完姜冬月,又挤出那副僵笑模样,挤眉弄眼地问唐笑笑:“招娣这名儿好听吧?大丫是个懂事孩子,往后你就叫招娣啊,准能给你妈往家里招个弟弟。将来你长大了嫁出去,娘家也有个依靠,好不好呀?”
  唐笑笑跑到姜冬月身旁,歪起小脑袋:“奶奶,我叫笑笑。”
  “笑啥笑?”马秀兰恶狠狠瞪眼,“家里没个男娃,就是断子绝孙,看谁笑得出来!”
  唐笑笑“嗖”地挪到姜冬月身后,小嘴巴抿得紧紧。她不敢再说话,只用力摇摇头。
  她喜欢唐笑笑这个名字,她才不要改名!
  “笑笑,你奶奶开玩笑的,她老糊涂不识字,别听她瞎说。”姜冬月揉揉闺女的脑袋,依葫芦画瓢瞪马秀兰两眼,“我说婆婆,你到底是不是真心想要孙子?”
  她都怀孕六个多月了,还找上门挑事儿,把她气出个好歹哪还有什么孙子,啧。
  马秀兰两手叉腰,满脸皱纹簇拥在一起,活像个要登台的夜叉:“自然是真!比金子银子还真!”
  “老黑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天天盼他有个儿子,盼得眼睛都滴血了。冬月,你也甭跟孩子乱说话,要没个儿子,往后绝了老唐家的根儿,百年后你跟老黑可都没人上坟烧纸,多凄凉呐!”
  “哎哟哟~”姜冬月故意做出副稀奇模样,“婆婆你都改嫁这么多年了,每年还给唐墨他亲爹上坟烧纸吗?我咋从来没见过?”
  “……”
  马秀兰顿时噎住了。
  别说大老远跑山沟里上坟了,若非前后两任丈夫碰巧都姓唐,唐墨落户时连姓都一并改了。
  “冬月,你甭扯那些有的没的,反正今天大丫必须改名儿,就这么定了!”
  要不怎么说多年媳妇熬成婆呢,马秀兰几十年里不知道吵了多少架,无论经验还是脸皮都富裕得很,尴尬那么一下下,立马跳过话茬,直接拍板。
  横竖姜冬月是个大肚子,不敢动手也不能生大气,她还治不了这个儿媳妇?
  然而今天的姜冬月没有着急上火,反而扬起煤夹子,往她身后指了指:“笑笑他爹,你跟你妈说吧。”
  “啥?”马秀兰猛然扭头,果然看见唐墨站在过道里,黑着个脸也不晓得听见多少。
  他那辆二八大杠破得就剩个架子能看了,平时除了铃不响,别的哪儿都响,老远就能听见动静,今天居然没骑着!
  马秀兰搓搓手,心慌里透出点儿心虚,转念一想自己给孙女改名,是为了给老唐家招个孙子,顿时又气壮起来。
  “老黑你回来得正好,妈去城里找大仙儿算了,人家说你媳妇八字太轻,命里没有儿子,必须得想办法催一催,不然生多少都是丫头片子。”
  “再说了,小孩子没个记性,招娣这名儿又不难听,改了多好呀!你快劝着些冬月,省得把煤夹子抡我脑袋上。”
  姜冬月冷冷地“嗤”了一声:“是啊,赶紧劝劝吧,再不回来你妈把我气死了一尸两命,正好能给你换个新媳妇好生儿子呢。”
  “都胡说些什么?今天笑笑生日,有啥事儿改天再说吧。”唐墨皱着两道浓眉,试图和稀泥,他先看姜冬月,“你不是说今天晚上包饺子吗?切菜了没?”
  又转向马秀兰,“妈,你今天别回去吃饭了,在家里吃顿饺子吧。上回冬月蒸的韭菜包子,你不是吃挺好?”
  唐墨今天下工早,结果半道上叫玻璃渣子把车胎扎破了,没奈何推到平村镇的修车铺。偏巧人家里过白事,忌讳挺多,让他明天破日头了再来。
  没办法,唐墨只好把二八大杠先放铺里,坐刘建设的后座回来,差点把屁股摔成八瓣儿
  惦记着今天闺女生日,进村又特意买了一把糖装兜里,谁成想进门碰见这场面,唉!
  唐墨悬着心两头劝,马秀兰熟知儿子脾性,立刻顺坡下驴,拍着心口唉声叹气:“妈不吃,还得回去看孙子。老黑你再思量思量,人家大仙儿说的有道理呀,无论如何不能绝了咱老唐家的根儿。”
  “为了你能有个儿子,叫妈干啥都行,等招娣这回招来弟弟了,妈立马去给大仙儿磕头,磕他七七四十九个响头还愿!你可不能伤了妈的心呀~”
  md,又来了,又是这一套!
  马秀兰这身好本事,要去戏班子里搭台,现在都该红遍十里八乡了!
  姜冬月看看绷着脸不敢说话的唐笑笑,再看看好似喝了半碗迷魂汤的唐墨,登时心头火起,咬了咬后槽牙说道:“人在做天在看,婆婆你当真愿意为了老黑有儿子,干什么都行?”
  马秀兰一拍胸口,声音洪亮:“那当然,我可不像你,连个b超都舍不得去照。”
  “好,你这话说得好。”姜冬月指指马秀兰,“既然这样,从今天开始,就让孩子叫你‘盼孙奶奶’吧。明天你再找大仙给算算,怎么把孩子爷爷的坟给改一改风水,都是老唐家的祖宗,他们给孙子出点儿力也应该。”
  唐墨:“噗、咳咳咳!”
  以前咋没发现姜冬月这么能阴阳怪气?笑死个人了哈哈哈!
  “唐求子,你笑什么呢?”姜冬月白唐墨一眼,“你妈为了让你生儿子,都肯下这么大功夫了,你也改个名儿吧,从今天起就叫‘唐求子’,让祖宗保佑你求个儿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