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我们笑笑又聪明又好看,没上学都能描字,将来开学了还能回家教妈妈呢。快睡吧,笑笑最听话了。”
  她又拍又哄,终于让闺女平静下来,刚要松口气,唐笑笑忽的抬起胳膊,闭着眼气愤嚷道:“我是笑笑!是笑笑!”
  “对,是笑笑,就是笑笑。咱们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就叫唐笑笑。”
  姜冬月语调轻柔,一下一下地拍抚着女儿,显然不是头次见这种场面。
  半晌,唐笑笑舒展开小眉头,终于睡安稳了,姜冬月这才叹了口气,慢慢起身下床。
  看唐墨傻愣着,顺手捶他一拳:“还不快去吃饭?吵醒笑笑了看我不揍你。”
  唐墨只觉得嗓子眼好似堵了块棉花,一开口艰涩难受:“冬月……”
  他分明攒了满肚子话,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看看熟睡的唐笑笑,转身去南棚子底下喝粥了。
  * * *
  戏文里唱得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姜冬月跟唐墨天天一个炕上睡觉,一个锅里吃饭,自然早发现了他心里不好受。
  别的不说,那俩大口疮明晃晃的,喝多少凉水都不见好。
  但姜冬月不肯松口。
  要是心疼唐墨在媳妇和亲妈中间受夹板气,那她闺女就要改名叫招娣了,长大了谁听见都知道这姑娘在家里不受重视,简直一辈子抬不起头!
  这次马秀兰也太过分,找上门耍威风,半点儿不把她放在眼里,她是绝不可能再纵容唐墨和稀泥的。
  至少要给他几天教训,让他知道被人改个难听名字是什么滋味儿!
  姜冬月心里想得清楚,便不怎么在意马秀兰和唐霞走东家串西家地说闲话,关起门专心在家里做裙子。
  这回是给赵艳萍做的。小姑娘随了刘香惠的身材,个子挺高,但发育期瘦得厉害,姜冬月就给她做了条七分袖长裙,袖子裁成荷叶边样式,既清凉又端庄。
  肩膀那里也略蓬松一些,腰间则是一条假腰带,在左侧柔顺垂下,末端绣了朵小小的五瓣花。
  “真好看!”刘香惠看着女儿穿好新裙子,越看越满意,“冬月你这手太巧了,衣裳一换,就跟换了个闺女似的!”
  赵艳萍脸蛋红红的:“妈~”
  刘香惠笑话闺女:“在家里盼得不得了,怎么出门还羞上了?你看看冬月婶子给你腰里打的褶,不起眼又好看,明年胖了还能穿,要听我的用那块红布就更好了,你非要个浅蓝的。”
  赵艳萍:“那布看起来像个红包袱……”
  自己做的衣服叫人欢喜,姜冬月心里也高兴:“先穿着,明年要是改尺寸,婶子再给你整。”
  “那感情好,冬月你真该开个裁缝铺的。”刘香惠再三夸奖。她原想着有人帮忙裁剪就挺好,没想到姜冬月大包大揽一下给做好了,还特别洋气!
  这下刘香惠为难了,不给钱真过意不去,给钱吧又不太好看,正好家里网了田螺,她转头端了满满一盆送过来。
  “冬月,这是你成功大哥到山里走亲戚,下河沟儿网的,满满两大桶,不值几个钱,你得空煮了尝尝鲜。”
  “哎呀这太多了!”姜冬月赶忙找了和面的搪瓷盆来接,又倒了水泡上。
  “你撒点儿盐,拿两根长筷子搅和搅和,就能吐干净沙。”刘香惠回忆上次吃田螺的步骤,“然后煮的时候吧,不能火太大……”
  俩人正说着,就听门口有人喊:“老黑媳妇,在家吧?”
  姜冬月听声音熟悉,往外走了两步看清人,惊喜道:“陈大娘,你怎么有空过来啦?快到院子里坐!”
  第14章 陈大娘(捉虫)
  陈大娘今年六十有五,虽然爱拄拐杖,手柄都磨出了包浆,但是耳不聋眼不花,走路腰板挺直,在石桥村的一众老人里相当突出。
  老太太名声也很响亮,提起“陈大娘”三个字,村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青年守寡又没儿女,几十年独自过活,据说年轻时承袭了祖辈传下来的灵异本事,能通鬼神先祖,能看身前身后。
  其中最拿手的,是给小孩招魂安魂,俗称“叫叫”。
  在石桥村,从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到出生不久的小娃娃,大半都被陈大娘叫过。
  以姜冬月的眼光看,陈大娘的叫法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基本都是往下拽拽耳朵垂,手掌平伸在头顶摩挲,偶尔在空地上拍拍,同时念着小孩的名字,“xx,醒来!”之类的,但架不住陈大娘她灵啊!
  几乎每个被叫过的小孩,回家都能睡得更安稳,吃得更香甜。连唐笑笑两岁时经常梦魇惊醒,都是请陈大娘叫过才好起来。
  陈大娘因此声名远播,时常有外村人抱着孩子找过来。某种程度上,她比三代中医郑忍冬还德高望重。
  “大娘,你快坐下歇会儿。”姜冬月搬了有靠背的高椅子,又端出昨天炒的南瓜子,“有点儿咸,大娘你尝尝。”
  她乍然看到陈大娘,心里又惊又喜,却并非因为对方的本事,而是因为从前遭难的时候,陈大娘在月子里看望过她两回。
  当时她身体太差,又被婆家人明着咒骂去死,好分掉她的家当和儿女,只觉得万念俱灰,骨头缝里都泛冷。
  陈大娘悄悄上门看她,给两个孩子都叫了叫,说道:“老黑媳妇啊,家在人在粮食在,神在魂在精神在,菩萨知道你的苦处,我都跟她往上说了。你一对儿女龙凤命,天上神仙尽知晓,迈过眼前大小坎儿,大小福气在后头啊!”
  念念有词一番,又留下两包点心果子,说是菩萨面前供奉过的,自有神仙保佑。
  姜冬月心里极感激,后来熬出头了,就每年带着孩子去给陈大娘拜年。等陈大娘老得走不动了,轮椅也是唐笑笑买的。
  认真说起来,姜冬月对这位大娘,远比对马秀兰和唐霞等人亲近。
  “哎呀冬月,我算看出来了,还是婶子待遇高啊。” 刘香惠打趣道。
  “我都半截黄土埋脖子的人了,你才几岁年纪?想要我这待遇,且得再过三十年。” 陈大娘笑眯眯的,“老黑媳妇,甭忙活了,我讲两句话就走,没的耽误你们年轻人干活儿。”
  一听这话音儿,刘香惠就知道陈大娘是来“管事”的,交待两句田螺做法,拎着盆先回家去了。
  所谓“管事”,就是自家里兄弟或父子之间有些矛盾难解决,通常会请有年纪的老人或大队干部来家调解,居中说和。
  姜冬月对这种方式并不陌生,从前她爹还在的时候,当生产队队长,一年总有那么几回被人请去“上家里管管”,过后收些粮食谷物或点心之类的做谢礼。
  但她真想不到,马秀兰居然有脸主动找陈大娘管事,也不知道背后说了她多少坏话……
  “大娘,你喝口水歇歇,大热天的。”姜冬月送走刘香惠,回来又给陈大娘倒水。
  俗话说得好,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像陈大娘这样上了年纪的行好人,更看重脸面。她小心应付,总不至于叫婆家给她泼脏水。
  横竖道理在她这边,马秀兰说破天去,也没有越过父母给孙女改名的道理。
  想通关节,姜冬月不慌不忙打发了唐笑笑进屋看书,自己搬了小凳子坐陈大娘面前:“大娘,今天香惠嫂子送了盆田螺,晚上我煮好了你尝尝。”
  陈大娘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年轻人吃个新鲜吧,我老了不爱吃。现在河沟里水少了,盐碱地叫红军改造了,产粮食也多,都没人摸田螺了。像我年轻那会儿,经常趁夜里下河,每次都能捞大半筐。”
  她自上了年纪,经常被人请去管事,说话做事挺有章法,闲聊几句便直奔重头戏:“老黑媳妇啊,大娘今天可是厚着脸皮来的,你那婆婆找我,想跟你说和说和。大娘得先问问,你心里是个啥想法?”
  姜冬月拿不准陈大娘站那边儿,迟疑道:“大娘,我婆婆她怎么说呀?”
  闺女是姜冬月的死穴,她虽然敬重陈大娘,也不能看她面子给笑笑改名儿。
  陈大娘摇头:“甭管她,你就说你的。放心吧,大娘在村里管过好几回事儿,人人都说公道。你婆婆这个人我也熟识,她手懒嘴巴勤,恁些年没给老黑分点家业,没给你领过孩子,在你们手里吹不起大话,我肯定不能偏向着她。”
  听见这话,姜冬月稍放下心,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大娘,你在咱村里名声响当当的,我哪能怕你偏心?其实吧,不算什么大事儿,那天早上……”
  姜冬月一口气从唐霞过来要呢子大衣,再到马秀兰天天蹲桥头给唐墨上眼药,原原本本学了给陈大娘听,末了说道,“大娘,我嫁进来这么多年,平时没少听老黑说你好,笑笑小时候还请你给叫过,我心里真是感激你,不想你为难。但是吧,‘招娣’太难听了,我真心不想给孩子改名儿。”
  谁说话也不顶用。
  她做好了和陈大娘再分说的准备,哪知道陈大娘先咧嘴笑了:“好孩子,咱不改,说啥都不改,笑笑多好听啊。我先前就说你婆婆了,孙自有儿孙福,哪有专门跟孕妇置气的?她要非得改名,我还不替她来这一趟呢!”
  “直接跟你说吧闺女,你婆婆她明白自己不占理,就是面儿上过不去,跟我在家绕半天,就想让你给她递个台阶呢。”
  这下子姜冬月放心了,挑起大拇指夸陈大娘:“大娘,你可真有本事,我嫁过来好些年,头一次见我婆婆听人劝的。”
  “大娘你放心,只要我婆婆不逼着笑笑改名,让我怎么做都行。过日子没有不磕碰的,她好赖是长辈,我不跟她对着干。”
  表明立场,姜冬月又给陈大娘灌好话:“我到底年纪轻,没经过事儿,不大会过日子,老黑比我还一根筋,天天在那儿着急上火。大娘,你说这台阶该怎么递呀?我都听你的,咱不看僧面看佛面。”
  陈大娘:“……”
  她来时听了姜冬月一箩筐坏话,左一个“不把长辈放眼里”,又一个“看见婆婆躲着走”,还有些小气抠门脾气暴之类的,不自觉就认为马秀兰可怜,没想到老黑媳妇见了她,就跟见到亲人似的,说话还特别和气!
  她管事好多年,无外乎婆媳争吵、兄弟争产,真真头一次见姜冬月这样痛快且好说话的,满肚子唱词儿都没了用武之地。
  陈大娘暗自满意,拍拍姜冬月的手,笑得脸上皱纹都多了两条:“冬月啊,咱石桥村这么多大姑娘小媳妇,叫大娘说呀,数你最开通,看事情最透彻!”
  “你既然信大娘,大娘跟你说句明话,这台阶好递得很,你主动上小贵子家里走走,坐一坐,就行了。”
  “你要不愿意,就趁个天黑,站门口招呼你婆婆两声,让乡亲们知道两家还来往,面子抹得过去就行。你看这法子成不?”
  这么简单……姜冬月不敢信:“大娘,你是不知道,我婆婆脾气古怪得很。前几年我刚进门那会儿,包了饺子给她送去,她当我面就扔地上跺几脚,气得我眼泪啪啪掉。完了她一屁股坐上去,转头给老黑告状,说我摔盘子砸碗故意推搡她,害得我们俩好吵,半个月不说话。”
  “……”
  陈大娘抓着南瓜子,简直不知道该说啥,这就是马秀兰嘴里的“为了儿子忍气吞声受媳妇磋磨”?
  姜冬月回忆马秀兰的奇葩事,越想越不可能那么简单。以这个婆婆的心肠,不在过道里给她挖个粪坑,都算给儿媳妇低头了。
  但陈大娘今天上门管事,真给她提了个醒。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她不能俩耳朵一关不听不看,任凭马秀兰背后嚼舌头。
  她还得在石桥村再过几十年呢,名声太重要了。
  略作思量,姜冬月很快有了主意:“大娘,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再累你走一趟,跟我一块儿去?正好给我婆婆送点儿田螺,再加上你的面子,她应该……不敢骂我。”
  最重要有个见证,确实是她先低的头。回头马秀兰再找茬,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陈大娘:“……行,我给你作伴儿。”
  又安慰姜冬月,“伸手不打笑脸人,别提你还拿着东西,秀兰要敢挑毛病,大娘头一个不能饶她!”
  姜冬月请动陈大娘,立刻装了一大海碗的田螺,约莫三斤左右,叫唐笑笑一起去看马秀兰。
  唐笑笑磨磨蹭蹭从屋里出来,小声说:“妈,奶奶不待见我,我不想去看她。”
  “那也得去。”姜冬月摸摸闺女的头,“世上只有金子银子人人爱,别的再好也有人不待见,自己知道自己好就行。至于你奶奶,她怎么都是你奶奶,得顺着点儿。往后你上学长本事了,自有她夸你的时候。”
  唐笑笑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好吧。”
  “丫头壮起胆子,有陈奶奶在呢。”陈大娘笑呵呵的,拄着拐杖往前走,“你奶奶叫我一声老姐姐,她就得看我面子,往后再不提给你改名儿的事,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
  她受马秀兰请托,想着能让老黑媳妇给婆婆说句软话递个台阶,就算完事儿了。结果老黑媳妇忒会做人,不但白天上门送田螺,还带着亲孙女,真是怎么看怎么妥帖。
  陈大娘自觉功德圆满,走起路来脚步都更轻快,到了唐贵家,她抬高嗓门在过道喊了两声:“秀兰!秀兰你在家吗?”
  “在呐,在呐!”马秀兰边说边从屋里往外走,没掀帘子呢先问成没成,“老黑媳妇死倔脾气,她咋说的——啊,啊嗨呀,冬月带孩子来啦?还是你陈大娘有面子,呵呵呵。”
  这高嗓转低嗓的……姜冬月权当没听出来那点儿心思,笑着道:“妈,我和笑笑给你送田螺来了。”
  “呵呵呵,好,挺好的。”马秀兰也不知道在干啥呢,手忙脚乱地透着慌张。她接过大海碗刚放小板凳上,忽然屋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还夹杂着摔倒后的痛呼。
  马秀兰脸色一变,立马扭着身子往屋里跑:“我看看去,你们在院里凉快啊!”
  嘿,这是有猫腻啊!
  姜冬月说了句“我搭把手”,左挤右挤地绕过马秀兰,抢在她头里进了屋,一把将竹帘子掀起来撩到高高的门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