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任惟愣了愣,有点没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老警察拿起自己桌上的玻璃茶杯喝了一口,自己缓了缓才对任惟笑笑:“你不是说你是小应的对象么?那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算是他的半个长辈,既然你是他对象,我也不能亏待了你呀!”
  小警察也在这时给任惟用一次性纸杯接了杯水过来,放到他手上:“哥,你喝水。”
  任惟将水接过来,道了一声谢。
  他想起前不久自己跟家里出柜时的场面,长辈勃然大怒,家里鸡飞狗跳。
  那可是北京啊,他爷爷还是很早就接受了西方教育的那批人之一,他父母更是高知人士,还都有过留洋经历,却无一能够理解任惟。而这个叫做离岛的小小海岛,交通闭塞、发展落后,可他在这岛上遇到的人却个个都很好。
  哪怕不认识,却愿意为他指路;哪怕不理解,却怕他站着累、口里渴。
  纸杯里的水是刚从饮水机接的,夏日岛上炎热得厉害,凉水都成了热水。
  任惟将纸杯握在手里,那温度透过纸杯蔓延到了手心里,温暖的水流也像是从纸杯里流淌了出来,一直流至他的心里去。
  他来离岛还没有半个小时,但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有辆白色的电动车在派出所门口停下,车上的人一边摘头盔一边从车上下来。
  头盔摘下来之后,他略微过长的头发便露了出来,栗色的,看起来很柔软,就那么散在肩上。
  他朝派出所看过来,隔着玻璃门对上了任惟的眼睛。
  四目相对间,任惟发现他不仅发色浅,瞳色也很浅,偏棕,在阳光下有点像琥珀。
  任惟猜测这个人应该就是应春和——他穿了一件无袖的白色背心,下身是水蓝色的牛仔裤,背心上沾染了五颜六色的颜料,看起来像个放浪不羁的艺术家。
  任惟想起来老警察之前说应春和在学校画墙画,这样看来还真是个艺术家。
  应春和把头盔往电动车的镜子上一挂,大步走了进来。
  进来之后,应春和没跟张叔打招呼,直接看向任惟,冷冷的:“你来干什么?”
  任惟被他问得心里有些乱,难道自己弄错了?应春和其实不是自己的男朋友?
  可是刚刚电话里,应春和也没否认啊。
  他有些懵地从凳子上起来:“我来找你啊。”
  哪料他这句话一出口,应春和的眉头就狠狠地拧了起来:“你来找我做什么?是你要跟我分手的。”
  任惟万万没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况,千里迢迢过来找的人居然已经是前男友了。
  他很是困惑地问了一句,声音很轻,更像是自言自语:“我怎么会跟你分手呢?”
  面前这个人生得很好看,肤色是海岛人常见的小麦色,身形纤长、眉眼清亮,很符合任惟的喜好和审美。
  应春和像是被任惟气笑了,语气不善地回:“那就得问你自己了,你是失忆了不成?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全忘了?”
  应春和没曾想自己无心说出口的话还真就一语中的,任惟迎着他的眼神点了一下头:“是啊,我失忆了。”
  应春和第一反应便是这人在耍他,差点说出来一句脏话,边上一直看热闹的两个警察也都听笑了。
  小警察尤其笑得大声:“不是,哥,电视剧都没有这么演的啊。”
  任惟当下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荒唐了,可信度很低,只好掏出手机开始给助理发消息:“你等一会儿,我让人把我的检查报告发过来。”
  助理的效率很快,不出五分钟就将任惟当时在医院大大小小的检查报告都一并发了过来,任惟从中挑出了最重要的一张给应春和看。
  应春和接过手机,才看了那张报告一眼便陷入沉默。
  他从鉴定报告那张照片退出去,将助理给任惟发过来的所有报告全看了一遍,找到了最早的那个日期——2019年7月9日。
  应春和握着手机的手不太明显地颤了一下,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车祸?”
  任惟听懂了,点了一下头,“对,不过我也不太记得了,是他们跟我说的。”
  应春和抬起头再一次看向任惟,双眼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声音也有些嘶哑,像是被骑车赶过来这一路吹的海风浸染了,咸咸的。
  任惟听见他说——
  “任惟,你活该。”
  [应春和的日记]
  2023年7月7日
  我没有想过任惟会来找我。
  他说他失忆了,我理应感到难过,可是心里先冒出来的却是可悲。
  是的,我感到可悲。
  原来我自以为不可磨灭的情,其实是可以被轻易抹去的。
  算上我和任惟分开的四年,我已经在他的人生里空白了八年。
  其实只要我说我不认识他,我们就真的结束了。
  属于我们的记忆,属于他的应春和都会完完全全地消逝,我会在他的人生里永远地空白下去。
  可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骗任惟,但我不可以。
  第03章 “任惟,你好笨”
  应春和一开始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的那道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幻听,可他实在没有勇气再问第二遍。
  四年了,应春和已经四年没有听见过这道声音。
  他还记得四年前任惟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应春和,我们分手吧。”
  他那个时候没有问原因,也没有力气问,只是说了一声好。
  那会儿是隔着电话说的,挂断电话后,应春和的手止不住地颤,手机从手心里滑出去、掉地上,摔得一声碎响。
  这会儿挂断电话后,应春和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汗湿了。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没出息。
  怎么四年了,还是老样子?
  骑着电动车往派出所去的一路上,应春和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不少。
  不就是多年未见的前任么?不就是前任突然找上门么?
  这有什么的。
  26岁的应春和已经帮外婆杀了四年的鱼了,心已经和刀一样冰冷。
  区区前任,他还怕他不成?
  应春和将电动车在派出所门口停好后,隔着玻璃门看见了里面坐着的任惟。
  任惟的个子很高,长手长脚的,穿着衬衫西裤坐在廉价的红色塑料凳子上。他坐得坦率,并没有不自然,把塑料凳子都坐出了高档旋转办公椅的架势,但应春和还是替他觉得憋屈。
  无论从哪里看,任惟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小而落后的海岛,旧而促狭的派出所都不该是任惟应该在的地方。
  应春和有点想逃,但是逃不掉了,任惟已经看见了自己。
  他们的目光隔着玻璃门短暂地交汇在了一起,恍惚间,应春和觉得他们中间的这道玻璃门就是他们错失的这四年时光。
  他深吸一口气,越过那道玻璃门走进了派出所,从没有任惟的世界走向有任惟的世界。
  有任惟的世界很不一样,温度好像更高一些,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后背的衣料已经渐渐被汗水浸湿,胸腔里的心脏则在快速跳动。
  热意干燥,闷红了应春和的眼眶。
  他听见自己说:“任惟,你活该。”
  活该出车祸,活该断了几根骨头,活该失忆,活该忘记我。
  应春和心想:今天难道是愚人节么?老天爷要给他开这么大一个玩笑,任惟居然会失忆?!
  可是都失忆了,为什么还要来离岛?为什么还要来找他?
  “别哭。”任惟将一块干净的白色手帕递到了应春和面前,语气既懊恼又诚恳,“对不起,应春和。”
  应春和没有去接那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手帕,画画时不慎沾染上颜料的手指不自在地蜷了蜷,声音有些哑:“你什么都不记得,说什么对不起?”
  “但你很难过。”任惟很认真地望向应春和,双眼里一片澄澈,“我想这应该是我的错。”
  “我并非是不打招呼就过来打扰你,事先我有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但是一次你欠费了,一次你没接。”
  “如果你真的很不想看见我的话,我也可以现在离开。”
  “应春和,你不要哭了,我也很难过。”
  任惟耐心地跟应春和一句一句解释,而后把手贴到自己心脏的位置,轻轻地皱了一下眉:“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你哭,我就也很难受。”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捏,酸酸胀胀的疼。
  “或许我真的很爱你,应春和。”
  应春和觉得荒谬。
  无论是已经分手四年的任惟,还是已经失忆了的任惟说出这句话都让他觉得荒谬。
  先提出分手的任惟,先说撑不下去了的任惟怎么还可以再大言不惭地提起爱呢?
  一旁的张叔打破了沉默,对应春和道:“小应,你也知道这轮渡三天才有一次,就是现在让这小伙子回去,也得等三天以后。他这么远来找你也不容易,你不如先带他找个地方住下?”
  应春和没接这话,张叔估摸出他的意思,便又转向任惟:“小伙子,我们岛上有几家旅馆,你可以暂时去那住上三天,三天之后你再走。”
  任惟还没开口回答,应春和就先听得一皱眉。
  虽然这些年岛上发展了一下旅游业,有了一些游客,但是岛上旅馆的环境依旧跟任惟住惯了的五星级酒店完全没得比。
  任惟不可能住。
  果不其然,任惟立马接了一句:“我没带证件。”
  这个借口太拙劣,应春和一听就笑了:“你骗鬼呢?你没带证件你这一路怎么来的?”
  谎话说出口后,任惟显然也很快意识到这借口太烂了,没有辩解,只是很执拗地看着应春和,眼神避也不避,直勾勾地盯着人看,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
  应春和被他看得有些烦,干脆迈步往外走去。
  任惟没有跟上去,应春和却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