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陈思道是个谨慎人,怕出事,一掌推开宋之问。
  “京畿重地,军队大事,主簿不要胡言乱语!当心肃政台治你的罪!”
  宋之问斜眼睨他。
  “果然是件大事,一上午整个肃政台人仰马翻,从上到下都在伏案奋笔,预备明日大朝会上拌嘴,独陈侍郎与曹郎官丝毫不知,倒要下官个小小的主簿来告诉,嘿嘿,二位这官做的,当真是甩手掌柜。”
  曹从宦大怒,“你敢在我面前放肆?!我,我今日就参你!”
  “谁叫您一日东奔西跑,不在衙门守着?”
  宋之问连连摇头,看他们已如看手下败将。
  这小事化大的妙计正出自他手,一经使用便收石破天惊之效,连圣人也啧啧赞叹,再被他本人卖弄到事主眼前,真是完美收梢。
  入京以来,他上下求索,全然无功,唯有这回竟在大业门内拿捏住了相爷,前所未有的成就,岂能不为人知?他恨不得立时奔回控鹤府衙,抓两支毛笔把相爷面色画下来,传与满京人看。
  “那时乱成那样儿,下官踏出马车,便被人把靴子扔过来,差点砸着头,可是下官大喊了声‘庐陵王在此!”,您猜怎么着?那群生兵竟呆住了。待他战战兢兢走出来,安抚几句,一个个就丢下兵械,拜伏于地,大喊英明!”
  曹从宦一时慌了神,失口道。
  “怎么会呢?兵是相爷亲自练的,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心向李唐不假,也不能听见个……”
  他被陈思道狠狠拧了一把,自知失言,忙转过话锋重新说来。
  “武周的兵,自然向着圣人,就算臣服庐陵王,也为他是圣人长子啊!”
  宋之问根本不理他,只盯着狄仁杰。
  “相爷这回带去河北道的五万新兵,并非各州郡番上的府兵,乃是临时从关中募集,都是本地子弟,可谓京畿民心所聚。所以,他们心向李唐,便是京畿心向李唐,他们拜伏庐陵王,便是京畿拜伏庐陵王。”
  宋之问顿一顿,逼到狄仁杰眼前,满脸张狂。
  “相爷,添上这出好戏,您说圣人还政李唐,算不算师出有名呢?”
  第31章
  武崇训穿了一件薄薄的春衫, 立在枕园第二进的厢房廊下。
  倚墙一株雪白的杏花正盛,花瓣飘过荼靡架落在肩上,带来新熟糯米似的香气。他摘了支嫩芽撩拨廊下挂的鸟笼, 两只胖雀儿忙着斗嘴,都不理他。
  等了许久,直到日上三竿, 房里还是寂然无声。
  武崇训不耐烦了,招手叫经过的嬷嬷去耳房探问,好一会儿, 才见两个宫女嬉笑着晃出来,都未穿宫装,满脸惺忪, 还带点刚起床的怨气。
  一见是他, 杏蕊脸上翻出笑意来。
  “原来是您,奴婢们还当是南阳郡王,说怎么就等不得了。”
  武崇训将信将疑,听她又道。
  “四娘吩咐过,倘若您来, 请在外头花厅上坐。”
  武崇训还在揣测这吩咐由来为何,杏蕊已扬声叫人。
  瞬时耳房里涌出八九个粉色衣裳的丫头,一看就不是梁王府的人, 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又都是一样的身高,一样打扮,头挽双环髻, 腰扎绿绸带,七手八脚推他出来。
  “诶——慢点儿, 轻点儿!”
  丹桂阻拦不及,满脸歉意地道恼,“这几个没教好,请郡王担待些。”
  两个月还没教好,大概也教不好了,武崇训腹诽,嘴上只好说无妨。
  花厅坐落在水上,一道曲廊长腰缦回,迤逦通向岸边。
  从前这地方空空落落,只窗下置了张低矮的长案,白瓷折肩瓶里供着鲜红的剑兰和蓬松的菖蒲,寥寥两株,组合出清雅空寂的美感。
  交到瑟瑟手里就变了样,四面垂挂名贵的紫竹帘,地上铺织金团花的红毯,两个半人高描金大花瓶顿在当地,一派富贵闲散。
  武崇训欣赏朴而不拙的审美,但瑟瑟年幼,爱热闹,也是常理。
  “四娘性子比旁人都黏糊,梳头洗脸换衣裳,要三刻钟,往日南阳郡王来,等惯了的,早膳都摆在这边儿吃,今早吃完了四娘还没起,他说下午再来。”
  丹桂引武崇训坐下,上下一打量,哎呀了声。
  “这都快晌午了,郡王吃过了吧?”
  武崇训不好意思承认没吃,摆手着重解释。
  “我没什么事,怕她昨日跟大哥放风筝,回来太晚,挨了女史训斥。”
  “那哪能?我们女史只管教宫里人,四娘还没得封呢。”
  丹桂骄傲地昂着头。
  “再说啦,女史才来府上时,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可如今顾不得了,她还管着宫里一摊子事儿,三天两头回去,也耗累了,昨日还说呢,没见过四娘这么皮实的姑娘,交给颜夫人也管不住。奴婢瞧往后啊,必是一日松过一日。”
  武崇训听了直蹙眉,原指望司马银朱扎紧篱笆,挡一挡武延基的殷勤,他才有余地慢慢施展,可她要撂挑子不管,那只有他去捅破窗户纸。
  这主意一定,他心里倒是踏实了,悠然看几个丫头送来春日小食。
  丹桂接过来铺排,见他笑的莫名荡漾,便把他爱用的果子露拿远些,另奉了盏苦茶在跟前,试探地问。
  “那回四娘与郡王拌了几句嘴,奴婢们事后打听,都不知吵的什么。”
  武崇训举着琉璃盏挡脸,含糊道,“必是你听错了,我跟妹妹哪有嫌隙?”
  杏蕊正打起帘子,让人搬香炉三事进来布置,听了他的话抬眼一瞥,眼神跟扎针似的,冲着他就来了。
  “既没拌嘴,为何生分了?好一阵没见郡王面儿,以为往后都不见了。”
  武崇训听出她话里有话,直叫问住了。
  上元节至今已有两个月,他来来回回揣度,硬是迈不出这一步,也亏得圣躬违和,两府的心思都围着九州池打转,且顾不上这些儿女闲事。
  真佛没露脸,不得不忍耐这小蹄子。
  他宽让地笑一笑,指岸边树下,“你瞧——”
  杏蕊狐疑回头去看,一个圆溜溜白纸扎的大球,足有半人高,十来根细竹篾子撑开的格局,外面水墨画的山形水迹,精巧么,倒也没多精巧,就是少见,不知作甚么用。
  “我人不来,东西不是一早在这儿?”
  他倒会粘缠呐,杏蕊心里嗤了声,嘴上凉凉道。
  “原来那灯是郡王送的?难怪搁了好久才叫点上,就可惜呀,纸灯笼经不得露水,您这面儿看不出来,冲窗户那面儿,瘪下去一大块。”
  武崇训被她将了一军,气色顿时颓唐了。
  丹桂忙道,“灯笼么,本就是用一晚上的玩意儿!”
  杏蕊愈发笑了,她才觉出这话不对来,“郡王您别听她胡咧咧,回去奴婢就请女史收拾她——”
  瞧武崇训坐立不安的模样,忙描补。
  “那灯昨儿点起来,霍,活脱脱一个大月亮落在人间,又刚巧临着水,再映出一个来,谁看了不喜欢?”
  杏蕊帮她补充,“我们四娘尤其喜欢!”
  武崇训热辣辣的心思,风里咣当半天,到这儿终于收稳了。
  丹桂走时怕他闷热,大约也有约束之意,开了朝岸边方向的百蝠花窗,见窗前空落落地不好看,又叫搬了盆水仙在阳光底下。
  没一会儿瑟瑟来了。
  艳阳天里,几个粉嘟嘟丫头走在前面,嘴角鲜红的假靥熠熠生光,倒衬得瑟瑟素面朝天,肩头裹条宽软的官绿帔子,一头挽在手臂,另一头绕过肩膀松松搭在胸前,织金天青的丝袄配结彩鹅黄锦绣裙,披金缕翠,似才发芽的春柳枝。
  进了花厅她就不自在,站得远远的,绞着手指期期艾艾,就是不肯看他。
  “表哥怎么这时候来,反正中午一道吃饭,有话到时候说不一样么?”
  武崇训先就疑心她拖拖拉拉不肯单独见面,果然一开口就是生分。
  没开口已经含了怒气,他叫众人退下,那几个丫头互相看看,不情不愿的去了,他脸上也发热,咣咣推开剩下三面窗,以示绝无瓜田李下之嫌疑。
  就着推窗姿势,他背对瑟瑟,难过地长叹了口气。
  “如今没有外人,你还是不肯同我说一句真心话么?”
  瑟瑟垂下眼,日光被竹帘滤成一道道长短交错的光带,她鲜亮的蔻丹在光影中躲闪,语气有些责怪,慢吞吞应他。
  “我哪句话不是真心?”
  武崇训徐徐转身,玩味地看着她,瑟瑟发髻微乱,几缕青丝散在了额前,颇有些娇慵的意态。
  为戳穿她强装的矜持,他竟油嘴滑舌起来。
  “梁王府修建起来十四年,枕园我只踏足过三回,不瞒表妹说,只因你在这儿,我才归心似箭。”
  “表哥!”
  瑟瑟扛不住了,捂住脸,面红耳赤地躲。
  “你仗着女史不在,又欺负我!”
  然这屋子里外通透,观止湖泠泠的波光穿堂而入,仿佛架了几面大镜子,照得满室金光耀眼,虽没别人在场,却比大庭广众之下更叫人难为情。
  武崇训得理不饶人,软刀子一句接着一句。
  “与你说两句话就叫欺负你吗,那你调戏了我几回?你当我是个面捏的,软软团团,不会还手吗?我问你,当初在集仙殿,你为何要问高阳郡王是谁?是早想好了只肯嫁我吗?”
  “不是!“
  瑟瑟颤颤提声否认。
  “我听人说,高阳郡王斯文守礼,是武家的翘楚,我想,我想,瞧瞧武家儿郎有什么了不起。”
  “我斯文守礼?”
  原来做坏人是这种滋味,武崇训憋着笑,很享受这一刻她的慌乱。
  “比起你,我还真是老实的。我问你,晚上点着灯,隔着桌子喝酒,你瞧不清就罢了,后来青天白日地,挨着我坐,你瞧够了么?瞧明白了么?你还扯我的衣领子,嗯——”
  他语气低下去,“还上手验了货,这不公道呀。”
  “你——”瑟瑟脱口惊叫。
  武崇训不依不饶,俯身贴近她滚烫的耳垂,热气直钻进去。
  “明明是你先绣鸳鸯送我的。”
  当着她面解开衣襟,迎着她吱吱啊啊乱叫,从贴心口处掏出块绉纱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