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遂赶了两家人走,郭果儿夫妻俩也叫他们带走,令陈舍巷赔了银子,再不许叫他们出去胡乱嚼舌头,坏了陈家的名声。
  陈舍巷听得族里没有要替陈舍微追讨田租的意思,觉得还是自己赢了。
  他扔了小半袋碎银子,踢了脚半死不活的夫妻俩,又扔了两张身契到陈舍微足边,咧嘴笑道:“归你了啊,弟弟还是待哥哥好的。”
  这些都是出气之举,陈舍巷到底还是被陈舍微那一句小娘养的弄得堵心,凑过来抻着眼皮,吊着那双细眼睛,邪笑道:“我就是表子养出来的又怎么样,你这窝囊废,我看你能撑几时,到时候别把家里一大一小也弄去做表子了。”
  这一句话恰合了谈栩然上辈子的命数,陈舍巷防备着陈舍微动手,却没防住谈栩然一巴掌剐过来,火辣辣的五道爪痕。
  “你!”陈舍巷还没被女人打过,顿时暴跳如雷。
  不比他拥奴携婢的,陈舍微就一人,眼疾手快的抄起一把笤帚做棍棒,指着要涌上来的奴仆。
  “混账!这是在闹什么!”陈砚墨此时得了消息才赶到,急急叫人停了轿,瞧着陈舍微以一敌众挡在谈栩然跟前,锐利的目光就朝陈舍巷刺去。
  “是那谈氏先……
  “闭嘴!”陈砚墨怒斥。
  这是陈家三房的偏门,周边是大房和二房院墙,倒也没外人瞧见这闹剧。
  “都给我滚回家去!”
  谈栩然轻颤的手垂着,指甲都劈裂了,她盯着瞧,想令手停下颤动,却是不能。
  忽然,一双宽大温暖的手裹住了她的手,一抬眸,陈舍微没在看她,而是招了招巷子口等客的轿子。
  大轿比小轿贵上十个铜子,陈舍微来时已经花了一趟,再不舍得,掀了轿帘先送谈栩然坐进去,就跟着轿子走。
  他心思都在谈栩然身上,也不察陈砚墨落在他背影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轿窄小而昏沉,前世谈栩然也是坐着这样一辆小轿,被抬进了那红粉地狱。
  轿子轻摇慢晃,谈栩然静默的坐着,闭着眼默念了许久的心经,可不度己之人,佛亦不度,她还是这样的恨!
  轿子停了,谈栩然看着那挑起的轿帘发怔,许久没有动作。
  天已经黑透了,屋侧前是陈舍微新从盆里移栽的柿树,还这样矮小,枝干清癯,光秃秃的无叶无果,就像一副骨架,恰好被框在四方的轿门里。
  陈舍微脑袋歪进这副寥落的画中,笑眯眯朝她伸出一双手,道:“夫人,我扶你。”
  谈栩然此时还陷在前世的梦魇中,眼神相触,她蓦地强迫自己柔软下来,露出一个无害的笑。
  陈舍微抿了抿唇,有些委顿的道:“都是我不好,不该管那闲事,害得夫人要出面为我周全。”
  半晌,才听谈栩然虚弱却温和的道:“没那回事,你我夫妻本一体,你的底气就是我的体面,你的过失,自然也是我的缺漏。”
  这话说得陈舍微默默良久,两人歇下时吹熄了灯,总过了一二时辰后,才听得陈舍微的呼吸均匀绵长起来。
  郭果儿夫妻二人不知是怎么跟来了,鬼鬼祟祟住进了甘家空置的草棚里。
  甘嫂是心软之人,做不出驱赶之举,甘力虽是粗汉,却是心存一点江湖侠义之气,也就容他们住下了。
  孙氏的身契倒还值两个钱,陈舍微想了想,去药铺拣了几副甘草绿豆饮给她,自此没怎么见他再出过门。
  “我瞧着,六少爷这些时日好像不爱说话了,也不怎么出来走动。”甘嫂道。
  “冬日无事,他身子又不好,在房里看书呢。”谈栩然眯着眼,看着庭院被暖阳铺满。
  陈舍微突然变得很喜欢在书房里待着,谈栩然起先十分警惕,可他也不锁门,随着陈绛和谈栩然进进出出。
  陈舍微不好意思的说自己想考个功名,可谈栩然之前感觉他并不喜欢念书的,但眼下捧着那几本应试的八股文钻研劲儿,十分认真。
  谈栩然偶有几次轻手轻脚的出入,他竟是全然不察,顶着一头乱发,嘴里碎碎念叨。
  竟是一副要死磕出一个功名来的架势。
  第14章 读书和三餐
  天蒙蒙的亮,陈舍微就轻唤谈栩然,“夫人,松松绳,我要去做早膳。”
  谈栩然想瞧他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就由他去。
  听见陈舍微出去了,陈绛爬到床上来,钻进陈舍微余温尚存的被窝里,母女俩还能再睡一个回笼觉。
  等两人再醒,陈舍微已经在书房念书了。
  炖盅里或温着枣粥,或暖着虾米小鱼粥,每隔上几日就烙了蛋饼换一换口味,灶膛里余一根微燃的柴留着热气。
  有时候他去赵先生家中请教学问,回来时总带桥头许大娘家的锅边糊和煎粿。
  许大娘家还有别的生计要操持,只做到辰时就关门,从前陈砚龄还在,更是不许下人去买了外头的东西来吃喝。
  谈栩然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回吃到街坊的手艺。
  陈舍微带着吃食进来时,身上一股热腾腾的白气,翘起后脚跟一磕门,把外头的潮寒都挡住了。
  “小鱿鱼圈,虾米,豆芽熬的一锅鲜汤,不贵,我夸了大娘几句,煎粿是送的呢!我眼瞧着大娘做的,是个利索人,一边干活一边抹台面,干净着呢。米浆往锅边那么一浇,往锅底下垂落了几道痕,立马就凝住了,然后就把半熟的米皮刮铲下来,入底汤里咕咚一会就成了。”
  谈栩然自然吃过锅边糊,可不知怎得,被陈舍微绘声绘色的一描述,柔软微弹的米皮裹着鲜美汤汁润进口腔里,格外叫人满足。
  她喂陈绛吃一口锅边糊,陈绛把手里金黄酥脆的煎粿递给她,许大娘的煎粿分量不大,却夹了花生碎,皮脆而软糯,甜香无比。
  午膳也是不必谈栩然操心的,陈舍微做完早膳就把米浸在锅里,交着两支长筷子做蒸架,上头搁着一碟半荤。
  若是那日托甘力买了肉回来,他便剁了藕做蒸肉饼,若是有鱼,也都剖腹挖脏,再用姜丝薄酒腌了。
  谈栩然只消烧火一蒸,饭菜同熟,手都不必沾水。
  陈舍微虽不怎么出门,家中吃喝倒是都掌握着,家宅后门的小河上,酉时初刻会有老渔翁摇撸归来,船上渔获新鲜便宜。
  他这个时辰正好出来换换脑子,陈舍微把好衣裳都拿去当了做家用,只穿着几件旧色的棉袍,也瞧不出身份来,蹲在那河埠头边同老渔翁砍价闲聊。
  鲤鱼、草鱼、鲫鱼、鲶鱼、桂鱼,乃至泥鳅和黄蜡丁,只要够鲜灵,他总是能折腾出好滋味来。
  一日见他面有愁色,大约是念书遇到瓶颈了,用冷水抹了把脸,坐在书房门口的台阶上发呆。
  谈栩然掩在廊柱后瞧着,见他足足木了一盏茶的功夫,后来受不住冻,站起来蹦了蹦,往厨房折腾晚膳去了。
  那一日吃鱼肉热锅,还把甘力两口子也叫了进来,说锅子就要人多吃才热闹。
  陈舍微请完了甘力,脚一抬进了陈砚墨家,说记得他家厅里有番椒,想摘些来。
  陈砚墨已上京去了,曲氏没见他,倒是给摘了四五个番椒。
  番椒无毒,可入口灼烫,闽地少有人食用,只做个盆景,看着热闹喜庆。
  见陈舍微剔下番椒内里白色扁籽,谈栩然忍不住道:“夫君不是想种这番椒吧?”
  “是啊,夏天人没胃口,来点辣的就好了。”陈舍微说着,将番椒细细切碎,调弄了一个蘸碟。
  甘力不好意思白吃喝,带了一块猪肉和一坛子酒。
  见甘嫂没来,陈舍微一愣,又发觉谈栩然在偏厅置了锅子,领着陈绛上后头吃去了,陈舍微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世道。
  “阿娘,爹真厉害,您看肉也切得薄。”
  锅子翻涌着,鱼片肉片一过就熟。
  陈舍微给母女俩弄了两个碟一个搁了番椒,一个没搁。
  “在折腾吃食这事上,他是厉害。”
  谈栩然没什么情绪的说,却见孩子一双清澈干净的眸子盯了她看,仿佛洞悉她内心的冷淡和木然。
  她垂下眸子,胡乱夹了片肉往碟里一过,初入口还不察,回过味来才觉舌根发烫,同嚼到姜丝胡椒的闷辣不同,这辣十分直白,又莫名令人上瘾。
  谈栩然这一餐锅子吃得干净,手脚滚烫,额上都是汗,整个人却有种久违的松快。
  陈舍微那点郁闷也散了干净,夜里给陈绛说了个鬼故事,害得孩子睡不着了。
  “我今夜去书房睡就好了。”他把陈绛塞到谈栩然身侧,道。
  “夫君有心上进是好事,可也不必这样废寝忘食。”谈栩然怜惜的说。
  陈舍微扯了扯嘴角,道:“夫人知道我无心仕途,可这世道没个功名傍身不行,我也不做什么考举人进士的美梦,只想考个秀才身份,减些赋税,让你和阿绛人前行走有些脸面,人后谈起也多些敬意。”
  陈舍巷那句恶毒之语不止戳了谈栩然的心窝子,也狠狠在陈舍微心上剜了个洞。
  谈栩然默了一会,笑道:“夫君不必太苛求,况且乡试在秋日里,你又是童生,自有学识底子,我只担心你的身体,还是徐徐图之的好。”
  “春耕夏耘,我哪有这整日整日的闲工夫看书?唯有眼下这几月了。”陈舍微却道。
  “夫君不肯卖家中的田,难道是想自己耕种?”
  谈栩然微微蹙眉,陈舍微就见烛火在她那双琥珀瞳仁里轻轻一颤,顺手拉开柜子,拿出一把铜剪子和一张契书来。
  剪子尖上一团小小的火光,陈舍微往杯碟里倒了点水,将其淹灭。
  “夫人说笑了,我挥得了几下锄头?我已换了佃农,只把契子放在这里,倒忘了同夫人讲。”
  谈栩然睇了一眼,心道,这手腕真是干脆利落。
  “既如此,夫君又说春耕夏耘?”
  “田虽让别人种着,我却要管。况且我还打算在后院开垦一片种子田呢。”
  陈舍微摇了摇脑袋,要过好日子,这些都要齐头并进!
  他倒是有自己的打算,心里的小本本上列的满满当当。
  陈舍微闭门谢客,其实他家门庭本就冷落,压根也没几个客人。
  不过再怎么清静也罢,外头的年味浓重,总是会熏染几分,鞭炮早早就响了起来。
  谈栩然瞧着坐在台阶上闻硝烟味的一大一小,陈舍微后仰着脑袋,就是在这个奇绝角度看谈栩然,那也是好看的。
  “甘大哥说今晚泉州城里的花棚会班子往镇上来了,咱们去看吧。”
  第15章 花生汤与马蹄糕
  前世的花棚会那日,原身忽然精神爽利了不少,也出去看了,不过他借口说外头人山人海,怕有那拍花子的,就让谈栩然在家守着陈绛。
  谈栩然那时已经答应了陈舍微改嫁,最舍不得女儿,巴不得能多陪她一会,并未细想。
  如今想来,原身的行踪大有可疑之处。
  “好啊。”陈舍微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