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翻过十里坡,往南边走一阵子就到了潼关镇。过了潼关往西南再走半个时辰,就是无量山。
  李清露被钟玉络拉着,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眼看离风陵渡越来越远了,自己要逃跑都不容易。
  远处的无量山高耸在云雾之间,阴沉沉的,透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师父说业力司的人都是魔教妖人,要是被他们抓去了,可能一辈子都逃不出来了。李清露心里满是后悔,刚才就不该跟着他过河,要是让艄公送自己回北岸,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她心里十分难受,觉得自己真的是好心没好报,早知道就该让这魔头自生自灭去。现在倒好,自己成了他的俘虏,想跑都跑不了了。
  这人是世人眼里的大魔头,做过不少坏事。自己救了他,就如同救了豺狼虎豹,便是害了无数好人。李清露想这因果是该自己受着了,落到这种结果,实在是自己道心不坚所致。以后若是再遇上这样的事,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管了。
  钟玉络拉着她的手走进了一间酒楼。小二拉开凳子,殷勤地擦了桌子,道:“二位,吃点什么?”
  钟玉络没理他,而是盯着李清露,温声道:“坐。”
  她的态度虽然和气,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李清露就像被狮子盯着的猎物,不敢不接受她的好意。她坐下了,却又很不踏实,如坐针毡。她眼睛盯着窗外,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满眼都是对自由的渴望,总想找个机会逃走。
  钟玉络自然知道这小姑娘在想什么。外头的人把业力司说的十分骇人,这小姑娘八成是听了一些不实之词,对他们心生畏惧。钟玉络已经习惯了那些充满偏见的眼光,也不在乎。
  这小道姑生的眉清目秀的,脾气不错,又会照顾人。钟玉络好久没遇到这么合自己心意的小丫头了,自然不能轻易把她放走。
  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事,打算跟这小姑娘慢慢消磨。只要时日久了,她总能知道自己的好,愿意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
  钟玉络道:“你喜欢吃什么?”
  李清露虽然折腾了一上午,因为害怕也不怎么饿,小声道:“什么都行。”
  钟玉络道:“能吃肉么,怕不怕辣?”
  玉虚观修的是正一道,不严格戒荤酒,不过观里没什么钱,吃肉也要等过年。她双手放在膝盖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钟玉络看着她拘谨的样子笑了,点了几个荤菜,又点了些素菜,要了一壶酒。
  这边的黄河鲤鱼最为有名,几乎每家店里都有。钟玉络点了一条糖醋鱼,鱼裹了面衣在油里炸过,头和尾向上翘着,口中衔着一颗红樱桃,身上浇着糖醋汁,亮晶晶的十分好看。
  李清露昨天刚和师姐妹吃过鱼,此时也没什么胃口,只是低头吃着米饭和青菜。
  钟玉络调转筷子撕了一块鱼肉,放到了她的碗里,道:“吃鱼。”
  堂堂业力司的前任教主亲自给她夹菜,李清露打了个寒战,不敢不领情。
  鱼皮炸的又脆又甜,白色的肉质嫩滑,还冒着香喷喷的热气。李清露吃了一口,渐渐就忘了害怕的事,心情也变得好起来了。钟玉络又给她夹了一筷子发好的黄花菜,李清露挺好养活的,给什么吃什么,就着米饭吃了。她吃东西的样子十分可爱,腮鼓起来一动一动的。钟玉络一手托腮,眼里带着一点宠溺,仿佛看着她吃饭就觉得心满意足。
  李清露吃了片刻,抬起头来看着她,道:“你不吃么?”
  钟玉络微微一笑,道:“吃。”
  钟玉络喜欢吃辣,把半碗麻婆豆腐吃了,又吃了些红油拌的肚丝和肺片,喝了一碗甜玉米羹,米饭只吃了半碗。她如今是女子的身份,饭量好像都变小了。李清露偷偷看她吃饭时的模样,钟玉络的一举一动都很端庄,对自己这种无名小卒也很温和。都说相由心生,她的心眼好,本来的样子应该很好看。
  李清露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想法很危险,对面坐着的是个精神分裂的男人,自己实在没必要理解他的不同人格。可一旦跟他待在一起久了,就会忍不住用他的方式去思考,甚至看着他,都能脑补出一个漂亮强大的女子。
  她觉得这样十分不妙,再这样下去,自己跟他总得有一个真的发疯,还是得想办法逃走才对。
  吃完了饭,钟玉络结了账,和李清露走了出来。大街上琳琅满目的有不少小吃,有糖炒栗子、冰糖葫芦,还有卖糖水的。卖小笼包的老板掀起蒸笼,白色的蒸汽带着香味扑面而来。钟玉络好像很喜欢这种烟火气,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道:“还想吃什么?”
  跟她相反,李清露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她现在一心只想回去,小声道:“你放了我吧,我没什么好的。”
  钟玉络低头看了她一眼,发现这小姑娘一脸愁容。刚吃饱了还这么不开心,实在是有点难哄。她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心情就变得很好。”
  她抬手捋了一下头发,道:“你呢,跟我在一起,感觉怎么样?”
  李清露不敢回答,心里却想:“我一见到你,心情就变得很奇异。”
  他们站在路边,有行人注意到了这个男人,向他投来了奇怪的目光。钟玉络完全不在意,道:“有人说过你很有趣吗?”
  李清露只想尽力降低自己对她的吸引力,道:“没有,我就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好的。”
  钟玉络在她面前丝毫没有架子,像姐妹一样道:“小姑娘别这么妄自菲薄,想想你有什么优点。”
  她这么亲切,李清露也不好太防备了。她想了一下,说:“我就是运气特别好……过年发红包,师父让每人抽一个,我总能抽到最多的。下山买东西,我总能买到打折的。我掏鸡蛋的时候,从来不挨母鸡啄。就连我种的菜也比别人的大个。”
  钟玉络笑了,觉得为这种小事自豪的小姑娘傻乎乎的,越发可爱了。
  天色还早,她道:“走吧,咱们去前头逛一逛。”
  李清露嘴上答应着,眼睛却看着来时的路,想要找个机会逃跑。钟玉络头也不回,轻轻地攥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去。
  钟玉络逛了几个铺子,买了胭脂、玉簪粉和铜黛。她把李清露当成了自己的丫鬟,买了东西就让她拿着。她买了几支金簪,还买了几朵粉的、白的芍药绢花送给她。李清露连连摇头,道:“我是出家人,师父不让打扮的。”
  钟玉络也没有勉强,道:“那就先拿着吧,再陪我看看别的去。”
  两人走进了绸缎庄,钟玉络看了一圈,相中了一卷绛红色的云锦。她把布拉开,看着上头的花纹,道:“这个怎么卖?”
  那布上织着金色的暗花,在阳光下流转着漂亮的光泽,有种浮光掠影的感觉,穿在身上一定很好看。
  老板赔着笑道:“这位爷,不好意思,这匹布已经订出去了,要不然您再看看别的?”
  钟玉络抬手摸了摸鬓发,仿佛有些失望。李清露以为她要发飙,至少也要花双倍的钱跟人抢。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没想到钟玉络还挺讲道理的,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地放下就走了。
  两人出了店铺,乌云散去了,阳光照了下来。有几个人跟他们擦肩而过,走进了绸缎庄。钟玉络寻思了片刻,道:“唉,那布真好看,我还是想要,怎么就剩下一匹了呢。”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张银票,道:“要不然这样,你去帮我订一匹,下个月我来取。”
  她对于看上眼的东西还挺执着的,李清露便拿了钱回到铺子里。她走到柜台前,想让掌柜的帮自己订一匹一样的云锦,还没开口,就见一个伙计从门外进来了。掌柜的认识他,道:“来拿货了?”
  伙计摇了摇头,道:“抱歉,我家小姐不想要了,退了吧。”
  李清露十分意外,眼看着伙计扣完了押金,拿着剩下的钱走了。掌柜的看着那匹锦缎,十分忧愁,道:“唉,不要早说啊,刚才还有个主顾想买,被我推掉了。”
  另一人也叹了口气,道:“就是,这布这么贵,除非是早定下来的,要不然谁舍得买。”
  李清露走过去,微微一笑道:“老板,这布没人要了吗,我买了。”
  钟玉络拿着东西在外头等了片刻,李清露抱着刚才的那卷布出来了。她走到钟玉络跟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道:“姐姐,我买到了!”
  钟玉络十分诧异,道:“怎么回事,不是订出去了吗?”
  李清露道:“原来订布的人不想要了,我就买下来了。”
  钟玉络接过了布,也十分开心。她轻轻地摸了摸,仔细感受它的质地和触感,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李清露看着她抚摸布匹的样子,忽然想起了自家师姐妹过年穿新衣裳的情形,那是得到了心仪已久的东西时的喜悦。
  李清露的心思微微一动,或许她小时候过的也不富裕,才会对一匹布这么珍惜。
  钟玉络感叹道:“你这小丫头不得了,运气好真不是吹的!”
  李清露有点不好意思,道:“只是碰巧而已。钟教主,你请我吃了饭,我帮你买到了东西,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吧?”
  钟玉络端详着她,知道她又想找机会逃走,道:“怎么忽然又这么客气了,你刚才不是还叫我姐姐的吗?”
  李清露方才有一瞬间真的把他当成了个大姐姐。冷静下来想一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能对着一个大男人喊的出口。
  她有点尴尬,觉得自己的脑子大概也出毛病了。旁边有人扛着冰糖葫芦的靶子走过,钟玉络叫住了他,买了一支糖葫芦。
  她递给李清露,道:“喏,送给你了。”
  李清露摇了摇头,两人相处的很愉快,但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毕竟是个大男人,自己是个小道姑,老是跟他在一起十分不妥。若是被其他江湖同道看见了,说不定连玉虚观的面子都要被自己抹黑了。
  她正想着,钟玉络把糖葫芦递到了她嘴边,轻轻地沾了沾她的嘴唇。
  “吃一个。”
  糖葫芦散发着又酸又甜的香气,李清露心里虽然想跟她划清界限,却还是忍不住咬了一口。反正一串糖葫芦也不值钱,吃一口也不算违背了江湖道义。
  钟玉络笑吟吟地看着她,道:“这就对了。人活一世,想太多就会自寻烦恼,还不如吃点玩点,只要开心就好了。”
  下午的阳光十分柔和,金灿灿地照在身上,让人有种舒心的感觉。钟玉络也吃了一颗,又把糖葫芦递给过去,跟她分着吃。李清露眼里看着吃的,方才想的那些大是大非就暂时抛到脑后去了。
  钟玉络觉得这小姑娘实在有趣,把糖葫芦举得高了一点。李清露下意识踮起了脚尖,脑袋跟着糖葫芦转了半个圈。
  有个大爷在干果铺子旁边放了个竹椅,拿着蒲扇挠了挠背,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李清露注意到了路人的目光,意识到她在逗自己,脸微微一红,低下头不吃了。
  那大爷哈哈一笑,道:“这位相公,你的小娘子真可爱。”
  钟玉络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道:“是啊,我也觉得很可爱。”
  在别人眼里,只觉得是个年轻的男子带着个小姑娘出来逛街,两个人不是主仆,就是情侣。李清露越发觉得自己说不清楚了,为了一颗糖葫芦就颜面尽失,若是掌教知道了,定然要拿戒尺狠狠打自己的手心。
  两人往前走了一阵子,到了小镇的尽头。李清露走的越来越慢,钟玉络回头看她,道:“怎么了?”
  李清露小声道:“我想回去了,你放我走好不好?”
  钟玉络自认为没强迫她,带她有吃有玩的,两个人相处的也不错,没想到她还是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她道:“跟着我就这么不开心?”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你很好,但是……我得去找我师姐还有师叔,她们一定很担心我了。”
  钟玉络叹了口气,道:“本座难得觉得你不错,可惜你这小丫头不识好歹。”
  她的脸色一沉,终于现出了魔教教主的本相。她从头上拔下了簪子,簪子末端有个拇指肚大的花纹。钟玉络攥着簪子往她手上一按,李清露顿时感到一阵疼痛,手臂下夹着的布匹和绢花撒了一地,疼的眼泪都要涌出来了。
  “啊啊啊,你干什么!”
  她猛地把手缩回来,却见虎口的皮肤上留下了个破损的印子,是三道水波纹一样的痕迹。她用指尖摸了一下,疼的厉害,日后一定会结个很明显的疤。
  钟玉络道:“你不愿意跟我走,那就给你打个记号,免得别人来跟我抢。”
  李清露有些害怕,又有点生气,自己又不是个物件,谁会来抢。
  钟玉络看着她的反应,微微一笑道:“江湖中人只要看到这个记号,就会把你当成业力司的人,人人都要追杀你。没有本座的庇护,你寸步难行,你怕不怕了?”
  李清露气得红了眼圈,就知道这些魔教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跟他们在一起,迟早要倒霉。
  她不服气道:“我又没做过坏事,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钟玉络淡然道:“只要是业力司的人,都是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你自己不也是这么想的么?”
  李清露一时语塞,她一开始是对这些人怀有偏见。可没想到只是一时心软,对他们施以援手,就被拖下了水。
  钟玉络看着她,无情地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哪里也去不了。”
  李清露偏不信这个邪,执拗道:“我不管,我就要回去!”
  她眼睛红通通的,眼眶里蓄着泪水。论武功她远不是钟玉络的对手,但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她不喜欢这种被人勉强的感觉,莫名就悲愤起来。师父擅长医理,一定有办法把她手上的痕迹去掉。就算去除不了,大不了以后她把手藏起来,不让人看就是了。
  她从小在玉虚观长大,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贪生怕死,就背叛养育自己多年的师门。
  镇子上人来人往的,见一对小情侣站在街头吵架。男子的态度还算缓和,女孩子的脸却气得红通通的,东西洒了一地,也不知道是在为了什么争执,让人看了都操心。
  钟玉络伸手去拉她,她往后退了两步,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
  僵持了片刻,李清露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淌了下来。她伸手抹了一下,感觉手上的痕迹隐隐作痛,心里越发难受了。
  她这个样子,钟玉络觉得好像是在欺负她似的。反正自己已经在她的手上打了印记,除了业力司的人,没人敢收留她。且给她一段时间考虑,等想明白了,她自己就会回来了。
  钟玉络叹了口气,淡然道:“算了,本座也不爱勉强人,你实在不乐意就走吧。”
  她说着,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东西,道:“若是你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来无量山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