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萧淮止手中一顿,饶是见过她含情时最动人的模样,但此刻见她展颜,还是忍不住眸底一闪。
  “玉姝会听话的。”
  承诺犹如湍流而过,时而回潮卷动心间。
  他的目光如灼,炙烤着她,似要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证据,证明她还存着其他心思,但没有,这是她头一回这般直落的目光看自己。
  萧淮止心底顿生异样情绪开始缠绕、攀爬。
  他暗吸一口气,俯身去吻住她的唇,不带情意的吻,只带着满腔饥饿,又咬又啃,毫无章法。
  良久,最后一盏灯芯都快烧完之时,他才松了口,垂睫去看她莹润的唇。
  他声息都重了几分,“江左之事,孤会派霍铮去,你的婢女与家仆都在府中,孤只能留你那个贴身婢女在你身侧伺候着,至于旁的人——都在外院。”
  “姝儿觉得如何?”
  言讫,玉姝对上他满是阴戾的眼,心底一宕,他不过是通知自己一声,他还是不放心她……
  但留在外院,至少能保证崔二他们是安全的。
  玉姝凝息一瞬,而后勾上他的脖子,颔首回吻了他冷硬下颌处。
  挂在金钩上的罗幔逶迤而垂,最后一抹火光照着幔后影子。
  又是几度温存,屋外早已挂上黑幕,廊下行过一道长影抱着怀中包裹严实的女郎走向内院中。
  少顷,杏水别院外。
  巷中顿响一声长长马鸣,黝黑骏马停于门前,温栋梁翻身从马背而下,面容肃穆地瞥向门外守将。
  “主公在何处?”
  守将拱拳揖礼,回:“尚未出来。”
  温栋梁拧起凶眉,凛声:“府中有事?”
  “主公和玉娘子在书房……”守将垂低了眼,小声答。
  温栋梁随即默声,顿悉今日萧淮止为何迟迟未曾出发。
  待到月上枝头,门内才响起一道由远渐近的沉稳脚步声。
  众人见到来人,纷纷揖拳行礼,齐声唤道“主公”。
  萧淮止点头,淡声道:“出发。”
  杏花巷顿响肃整马蹄声,一列骑兵在长空下宛若一条游龙,瞬时冲破巷子,留下一地摇曳星光。
  一刻钟后,京中一隅,枢察院。
  骑兵纷纷勒马而停,为首男人长身笔挺,气势磅礴,他自马背翻身而下,动作凛飒,而后将手中缰辔扔于身后立定的温栋梁。
  玄色袍角翻飞,他踩着一地月色,踏上眼前石梯,冷目如刃,掠过门外守兵,步履不停地走入大门。
  身后响着门外守兵抱拳行礼之声。
  浩夜沉沉,正院中摆了几鼎铜炉,炉内焰光熊熊,照得满院一片通明。
  萧淮止从廊芜间走来,正厅内燃着烛光,是有人已在候着他了。
  猎猎袍角擦过廊柱,身形高阔的男人已走至厅门处。
  骨节分明的长指推开这扇紫檀木大门,门后赫然站着一道清瘦挺拔的青袍长影。
  青袍循身而转,烛台透过清冷的眼,男子乜了萧淮止一眼,嘴中冷哼,抬手摇了摇折扇,面色略有不虞。
  萧淮止凝着他,长眉微厉,冷声:“裴如青。”
  裴如青本想故意熬着他,但见他眼生烦躁,也便不情不愿地扯了下嘴角。
  他目光稍定,落向萧淮止身上衣袍,默了一瞬,冷嗤答:“风流啊,大将军,这如今外袍都不着了,便要匆匆被唤来枢察院,当真是难为您了!”
  被他提及,萧淮止面色渐渐发沉,转了话语问他:“霍铮可在院中?”
  “你找他作甚?”裴如青展开扇子,觑他一眼。
  “江左之事,还是他去更为合适。”
  摇扇的手忽而一定,裴如青紧皱着眉,正面望向萧淮止,默了半晌,才骂声道:“我从前怎么没发觉你这般有病啊?你前头不是把消息递给小皇帝了吗?人家现在都想联合谭居望,还有张从南等人,想要直接将江左摆平了。”
  待裴如青骂完,房内陷入一段沉默中。
  “他不敢。”萧淮止忽而抬目,淡淡道:“京中去往江左,最快也需三日行程,且是不吃不喝的情形之下,谭居望手下将士并非精兵,吃不了这个苦,但若是玉琳琅的探子先行抵达江左报信,那谭居望这等庸才,定然是打不过的。”
  裴如青自也知晓,嗤了一声道:“谭居望不行,你萧清则可以。”
  蓦然间,辉煌烛光下刺过一道阴鸷渗人的视线。
  裴如青背身微凉,讪讪地摇扇别过眼。
  沉默几息后,才听萧淮止答:“孤不会出手。”
  裴如青凛了眼他身上衣裳,默默斟上一盏热茶,浅啜一口后,接道:“所以你找霍铮出手。”
  “念着人家与那位玉大娘子幼时有过几面缘分?”
  话落,这头却不答了。
  “霍铮被你指派去了江左,那关于他的事又该如何?”
  萧淮止道:“新的线索也在江左。”
  裴如青眼底闪过嗤意,收了扇子撂下,又起身看向他,“还得是你萧清则总这般算无遗策。倒是今晨,城防营从西郊河边搜出一具无首男尸。”
  二人目光相接,萧淮止冷瞥他一眼。
  他便继续道:“这杀人手段,倒是利落,听闻有人——”
  “孤做的,你想如何?”萧淮止冷目透着戾光,睥视着他。
  见他承认,裴如青咳了咳嗓子,认真说:“虽死个徐竣并无什么所谓,但也别为个女人失了分寸。此话虽是属下僭越,但大将军也要记得玉氏女,早晚留不得。”
  “且那位徐太傅,可是个做文章的好手,他这幼子死了,定然会起些风波的。”
  ——
  月光凌凌,疏星杳杳,夜风卷过庭前,吹动树梢沙沙而响,几片浮叶飘至廊下。
  照玉院的灯还未熄,内屋雕花菱窗且半敞着,庭中几缕春花香气随之袭来。
  玉姝坐在妆奁台前,身后站着的绿芙握着梳篦为她梳开如绸般的青丝。
  今夜烛光燃动,玉姝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只觉面容随着那镜痕而模糊、弯曲。
  别开眼,她抬眸望向窗外胧月,这样浓的夜色宛若一张紧密而织的巨大捕网。
  将她牢牢按在网上,再放置砧板,任人宰割。
  外界的消息,她无从知晓,想要探得江左一二消息,她必须耐心地等。
  等着萧淮止回来。
  绿芙将最后一缕乌发为她理好,目光顿在她后脖间密匝匝的红点。
  她手中微颤,强忍着眼眶热泪,别过了眼,不敢再看。
  似感受到了身后啜声,玉姝眼睫翕动,暗舒一口气后,面容沉静地去握住绿芙发颤的手。
  而后,扯开一抹极淡的笑,眼眸莹亮着,温声道:“无碍的,绿芙,是我心甘情愿的。”
  “对了,阿芙,你可知晓那日咱们出逃之事,城中有何大事?”
  绿芙含泪摇头,缓缓半蹲在玉姝膝前,哽咽答:“那日少主一走,没过多久府中之人便将奴婢围了起来,奴婢连崔侍卫都不曾见得,更别提城中之事,这两日,奴婢只觉无言……面对已故夫人……是奴婢的错,没将少主顾好,奴婢……奴婢若不是想要多护着少主一些,恨不得现在便死了……”
  随着话语越后,绿芙哭声便更为浓了,此刻更是泣不成声地伏在玉姝跟前,湿了满面。
  玉姝一面安抚着她,一面心中五味杂陈。
  见她还要自责,玉姝便捧起她挂满泪水的脸,眼底满是沉静,而后认真说:
  “阿芙不准再哭了,如今我虽委身于——他,却是眼下最好的法子,左不过我们互有图谋,放眼京中,唯有萧淮止才能保我玉氏,阿姐当初要我来京中是为玉氏,而今,我与大将军之事,也是为了玉氏。”
  “所以阿芙,我不委屈。”
  最后一句,她说得低沉,以至于那夹杂其中一星半点的艰涩,也被噼啪响动的蜡烛声所盖住。
  话音坠地,绿芙错愕着抬眼看她。
  见她满目静笃之色,绿芙绞着的心才稍松了几分。
  俄而,绿芙又茫然地问:“少主之意,可是咱们玉氏一族有难?”
  见她毫不知情,玉姝压下眼底惶然,温声安抚道:“大将军说过,他会保住玉氏的。”
  绿芙仍觉玉姝这般牺牲不妥,垂泪摇首地反握住她冰凉指尖。
  “少主……”
  “阿芙,从今日起,便听我的罢。”
  主仆二人已将话说开,玉姝随即侧身望向窗外,心下沉思着,萧淮止走时话语。
  他今夜不归,那她也不必再等了。
  望着窗外廊角处的几道肃拔身影,玉姝站起身拢了拢衣襟,吩咐道:“安寝罢,这烛灯留至子时再灭。”
  即便是装,她也得装出个样子才好。
  就像是今日他走时那般,去拉一拉他的手……
  走入里间,绿芙将拔步床外一层层绢纱帘幔,连带着锦帐一并垂落下来,这般可挡住外间明曳烛光。
  待玉姝躺下之后,绿芙才绕至方才妆奁前,将窗牖紧闭。
  依着玉姝吩咐,内屋并未熄灯,绿芙走至外间去守夜,以便子时折返屋中将烛台灭了。
  明月摇坠悬挂天幕,亥时末。
  枢察院的大门缓缓打开,一袭玄袍蟒纹长袍的身形走了出来,温栋梁将备好的马匹牵过,拱拳揖拜道:
  “主公,马已备好,今夜可是回京郊大营?”
  萧淮止并未搭话,沉默着接过缰辔,长腿一迈,袍角掀翻,挺拔身形高踞马背之上,冷眉长目透着几分凌厉。
  只听他腿力一挟,长臂一展,挥动马鞭,阒寂长街顿响长长一声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