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节
  端着一个铁锅放在桌子中间,李善一把将结社率的手拍回去,“待某尝尝咸淡!”
  然后……然后结社率看李善筷如雨下,连续吃了七八块牛肉才反应过来,桌边登时响起一片哄笑声。
  阻苑君璋投唐,与李善定下盟约,又抢先将李善送走……既然今日启程,怎么算欲谷设都来不及,郁射设也放下心事,大吃大喝,脸现红晕,笑道:“怀仁说东山酒楼……今日信了,信了!”
  李善大笑,指着敬陪末座的苑孝政,“孝政去过长安,也去过东山酒楼。”
  “的确天下美味,为长安两市翘楚。”苑孝政陪着小心,这次他将和李善一起回雁门……苑君璋总要留个子嗣,这也是得了郁射设、结社率默许的。
  “郎君,时辰不早了。”
  李善侧头看了眼,王君昊身后的赵大、范十一都微微颔首。
  “怀仁要启程了?”郁射设起身,踉跄了两步,招手道:“牵来!”
  片刻后,一匹神骏非凡的纯黑骏马被牵来,王君昊上前两步,手摁着马背试了试,欣喜道:“真是好马!”
  “那当然!”结社率笑道:“原本是给什钵苾预备的。”
  “突利可汗的坐骑?”李善看看那马背都齐脖子高的高头大马,笑骂道:“摸末兄这是要让小弟出丑啊!”
  结社率放声大笑,前几日他还提起在山东馆陶城外,两军阵前,李善两番落马的糗事。
  郁射设摇头道:“此马性情温驯,怀仁放心便是。”
  “正所谓倾盖如故,白头如新啊!”
  “都准备吧。”李善挥挥手,视线落在神色颓败,跟在王君昊身后的刘世让身上,迟疑了片刻后,低声道:“摸末兄,有一事……”
  “你我之间,何许客套?”
  李善一把搂住郁射设的肩膀,“摸末兄可知晓曹船佗?”
  “曹船佗?”郁射设顿了顿,似笑非笑道:“似是高满政麾下。”
  “马邑城破,此人窜入代县,举告刘世让通颉利可汗……”李善不自觉的伸出食指,顶了顶眉间,“但听闻此人被贵方生擒?”
  郁射设迟疑了下,才笑道:“欲谷设之谋,不过已然无用,雁门关上下,均在怀仁手中了吧?”
  李善点点头,“的确如此,小弟筹谋良久,欲招抚苑君璋以立功,虽事最终功败垂成,但之前如何能许刘世让占首功呢?”
  十一月初一,李善、崔信、刘世让启程往马邑招抚苑君璋。
  十一月十一日,李善无功而返,启程回雁门关。
  回头看了眼已经成为一个小黑点的马邑,李善神色转为一片冰寒。
  第四百二十三章 投名状
  黄昏时分,茫茫雪原中的小小村落,村子是不久前遭到废弃的,距离马邑不远,之前数次大战都在附近,更遭突厥劫掠,村民不得已逃窜入雁门关,迁居代县。
  村落虽无人烟,但房屋还没塌,勉强可以住人,李善一行人离开马邑没多久,大雪再次降临,不得已在此暂歇一夜。
  马邑十日,崔信心中有着太多不解,刚刚安歇了片刻后,就出门寻找李善,你到底和郁射设、结社率都在商议什么?
  “怀仁呢?”
  “崔舍人。”面色灰败的刘世让已经懒得行礼了,只随手指了指不远处,一回雁门,他很可能就会被问罪……理由都是现成的,苑君璋遣其子入朝,陛下命崔信、李善招抚,但自己也去了,所以招抚事败。
  大雪依旧在飘飘摇摇的飞舞,朱八举着油纸伞撑在头顶,伞下的李善双手负后,仰视着空中狂舞的雪花。
  “郎君,崔舍人、宜阳县侯到了。”
  李善似乎没听见,直到身材矮小的元普被亲卫领来。
  “刘公,可知你如今境况?”李善缓缓转身,双眉如剑,直入鬓角,面无表情,再无温和气息,浑身散发着一股寒意。
  “四面楚歌,再无生机。”刘世让也不再俯首,干脆利索道:“左右不过下狱论死!”
  “但老夫此生,绝无投夷狄之心。”
  双目对视,李善嘴角流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圣人口谕,元普。”
  元普上前一步,咽了口唾沫才低声道:“江夏郡公举告宜阳县侯暗通突厥颉利可汗,欲举关而降,襄邑王附之,高满政部将曹船佗入京为证。”
  刘世让脸色大变,双目赤红,劲风拂过,将发髻上的散乱白发吹得狂飞……若是经略马邑兵败,不过自身一人,若是以通敌名义下狱,全家甚至全族都可能难逃此劫。
  整件事的脉络李善已经通晓,李神符、李高迁应该和欲谷设没什么干系,欲谷设放回曹船佗,试图以其攻伐刘世让……在他眼中,驻守雁门关的刘世让是一块拦路石。
  但李神符、李高迁是顺着杆子往上爬,甚至可能曹船佗都没做什么,就被“逼”着诬陷刘世让通敌。
  天色已经渐渐转黑,都有点看不清对面人的脸庞,元普轻声道:“陛下口谕,召宜阳县侯回京……”
  “先有江夏郡公葬送万余大军,后有马邑遭围攻月余终至城破,刘公都难逃罪责。”李善摇头道:“若是此次招抚事成,或有一线生机,这也是刘公为何要随行来马邑的缘由。”
  刘世让猛地抬头,“必是李神符、李高迁密告突厥招抚事,否则郁射设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元普往后退了几步,崔信却手持油纸伞往前几步,低声道:“曹船佗曾被突厥生擒。”
  “什么?!”刘世让身子一僵,“反间计?”
  “理应如此。”崔信轻声道:“尚有回旋余地。”
  “绝无余地。”李善断然道:“招抚事败,马邑不在手,陛下必然问责,不问罪刘公,难道问罪襄邑王?”
  “再或是江夏郡公?”
  “再或是某这个代县令?”
  崔信也无言以对,他也清楚,回到雁门,诸事回报长安,这个罪名只能是刘世让来承担……这也是每个人最好的选择。
  但崔信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李善会在这儿突然说出这番话,为什么不等到回到雁门关?
  长久的沉默,夜色渐浓,李善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似乎在等待什么。
  似乎过了很久,马嘶声突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急促的脚步声。
  “郎君!”小跑着过来的范十一身上全是雪迹,但神色振奋,“并未入城。”
  “看得仔细?”
  “绝无差错!”范十一看了眼刘世让,迟疑着闭上了嘴。
  “说。”
  “一直畅饮未停,多见大醉酩酊。”范十一笑道:“虽然大雪,难以火攻,但披甲冲阵,必然功成!”
  僵立在那儿的刘世让猛地回身,赤红的双眼盯着李善。
  李善深吸了口气,喝道:“来!”
  片刻后,李善抚摸着马背上洁白如雪的鬃毛,“此马随某征战山东,亲眼目睹历亭大火,魏县大捷,永济生擒刘黑闼。”
  “刘公虽近六旬,但老当益壮,望此马助刘公一臂之力。”
  接过朱八递来的长槊,李善双手平举,“此槊曾在淮阳王之手,先后斩杀刘黑闼胞弟并麾下大将王小胡。”
  刘世让急促的喘息了几声,声音有些哽咽,突然单膝跪地,双手上举,接过马槊,“今夜必冲锋在前,拼死一战。”
  “此战若胜,困境立解。”李善扶起刘世让,“无论是刘公困境,还是雁门困境。”
  “此战若败……”
  “此战若败,老夫必战死马邑城外。”刘世让后退一步,再次拜倒在地,道:“还请馆陶县公、元公尽述老夫之事,使阖家不受牵连。”
  李善慨然道:“若事有不协,某愿庇护刘公家眷。”
  崔信上前扶起刘世让,元普躬身行礼道:“在下必向圣人细述今夜之事。”
  看着刘世让、王君昊、杜晓等人大步而去,李善招手对朱八道:“让赵大、石头盯着他,若有妄动……”
  李善做了个下劈的动作,朱八愣了下才应了一声。
  “怀仁?”崔信心里有着无数的疑问,但先问道:“难道你还不信刘世让?”
  “他理应没有投突厥。”李善哼了声,“若真的投了突厥,此番来马邑的必有欲谷设。”
  “那……”
  “郁射设、结社率并未入城,昨日送至的玉壶春全都在突厥营地中,而且今日杜晓、王君昊细细看过突厥营地,此战必胜!”李善声音清冷,“但今夜之战,容不得些许差错。”
  一旁的元普有点难以理解,“李郎君,若是不信,何必使其出战,记得宜阳县侯此行未携一人……”
  李善叹了口气,“马邑在手,突厥难以容忍,高满政兵败身死即使前车之鉴。”
  “若非高满政曾尽杀马邑突厥兵,又如何能坚守月余?”
  元普和崔信有些懂了,但也不是特别明白。
  李善也不再解释,只在心里想,你刘世让不持槊上阵,我又如何敢让你镇守马邑呢?
  你交出这份投名状,就能如利刃切豆腐一般,斩落身边的所有困境,我才敢信任你。
  第四百二十四章 又见面了
  夜深人静,明月悬空,清冷的月光洒在一片寂静的营地中,只偶尔响起时起时落的呼噜声。
  大雪已经停下,但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
  郁射设揉了揉眉心,感觉脑子还是晕乎乎的,玉壶春的确是好酒,不愧在短短数月之内风靡云州、五原郡,据说草原稍远一点的部落,一坛玉壶春能换来四十只羊……不过,就是太烈了点。
  对于久仰大名终得会面的李善,郁射设既警惕又好笑,今日营中杀牛饮酒,实在令人好笑。
  不过那位青年真是世间少见的人物,心思缜密,手段了得,若非有人通风报信,苑君璋必然投唐……那自己和结社率必遭可汗责罚,说不得手中的部落又要被夺走几个。
  对于在马邑的这十日,郁射设还算满意,不管怎么说,阻止了苑君璋投唐,同时和李善达成了大致盟约。
  郁射设很清楚,突利可汗需要李唐作为依仗来对抗颉利可汗,而唐皇也希望以此削弱甚至分裂突厥……这是汉人惯用的伎俩,那位从中斡旋,巧施手段使突厥分裂为东西两部的裴世矩,据说如今是李唐宰相。
  各取所需,顺理成章,郁射设很满意此行能遇到在代州有基本盘,同时受唐皇信重的李善。
  郁射设甚至都开始遐想,等结盟事议定后,要不要劝二哥来投……阿史那社尔是突厥王族中少有的不愿意和李唐开战的人,和同样不愿意开战的突利可汗不同,前者屡屡劝阻是因为察觉草原不稳,而后者却是为了自身,为了对抗颉利可汗。
  劲风挂过,呼呼作响,微微掀起厚重的门帘,郁射设随手抓起一张毯子裹在身上,还没完全裹紧,他的手僵在了空中,侧头细细听去,风中隐隐传来战马嘶鸣声。
  郁射设有些无奈,此次南下乃是急行,除了口粮之外没带什么,吃食还能让苑君璋提供,但战马草料不会那么充足。
  而苑君璋本就是因为粮草不济才被迫投唐,再加上突厥之前大肆洗劫朔州……所以郁射设不希望为了粮草再和苑君璋起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