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节
  朱八在亲卫中地位很特殊,他是最早跟着李善的心腹,在苏定方来投前,他是实际的亲卫头领,而且还是朱氏族人……但朱十六、朱石头、赵大等人看到这一幕,个个冷着脸都没阻止,朱石头还忍不住上去加了两脚。
  “七叔是怎么交代的?”朱石头揪着朱八的衣领将其拖起来,“苏大郎是如何嘱咐的?!”
  “郎君只带了你一人在营外,你居然让郎君亲自追敌!”
  朱八苦着脸,耷拉着脑袋没吭声,他实在没办法辩解……总不能说郎君上去的太快,自己又必须盯着苑孝政,这在王君昊他们看来,压根不是理由。
  半年前李善启程北上赴任,临行前朱玮、凌敬多次叮嘱这些亲卫,苏定方未西征之前为亲卫头领,定下无论何时,只要李善在外,身边亲卫不得少于四人,若李善遇险,亲卫皆重责的条例。
  呃,凌敬还特地私下交代过王君昊……李善看似温和,实则行事常剑走偏锋,换句话说,很能惹事,一定要在他身边安排足够的人手。
  而今晚,李善在营外,数百骑兵的视线中,冒奇险擒下了郁射设……王君昊、杜晓、刘世让都是一身冷汗。
  远远看见这一幕的李善摸了摸鼻子,想了想没凑上去……王君昊、杜晓等人将自己和郁射设从包围圈中抢回来的时候,已经婉转又激烈的问了又问,说了又说。
  李善也没辩解什么,电光火石之间,只能自己上了……一方面逃出来的突厥人四五个,难道让自己拉着朱八告诉他应该追哪一个?
  另一方面,苑君璋麾下当时已经逼近,自己只能拼死一搏,否则大事不成。
  呃,他也知道,这理由……王君昊是不认的,所以,只能委屈朱八了。
  “县公,来了。”
  刘世让的提醒让李善回过神来,转头看去,数百骑兵疾驰而来,在巨大的篝火的映射下,为首的苑君璋面色铁青,身后的骑兵手持长槊,蓄势待发。
  李善在心里冷笑,架势倒是做的挺足的,他只点了刘世让、元普二人上前,缓缓踱步出迎。
  面对数以百计寒光闪闪的槊尖,李善长笑一声,行礼道:“芮国公何来之迟也。”
  马邑十日,李善对苑君璋的称呼从芮国公转为苑公,此时,再一次转回为芮国公……这是李渊赐予苑君璋的爵位。
  虽然心中愤恨,但也不得不佩服对面这青年的胆识,苑君璋翻身下马,恶狠狠的盯着李善,“你到底想做什么?!”
  “芮国公难道不知?”李善轻松的一摊手。
  意思很明显,我都称呼你芮国公了,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苑君璋铁青的脸色不再,挥了挥手,身后的骑兵退远,才苦笑道:“馆陶县公不是回雁门了吗?”
  “足下投唐,爵封国公,在下屡有功勋,但也不过县公。”李善长叹道:“在下有建功立业之心,欲图谋大功,何能无功而返?”
  顿了顿,李善侧头笑道:“若能在突厥威逼之下,劝得芮国公来投……或能进爵郡公?”
  元普上前一步,笑道:“如此大功,圣人必然厚赐。”
  “你是……”苑君璋脸色微变,“元兄?”
  苑侃曾任代州长史,苑家长期定居代州,苑君璋当然认得雁门郡出身的元普,他知道此人早年就与太原留守李渊交好。
  “陛下先遣崔舍人,后又让芮国公旧友来劝,如此心切。”李善温和的劝道:“芮国公还要推却吗?”
  “为何要如此逼某……”
  “如此殷切,如何能说是逼迫?”
  苑君璋深吸了口气,上前两步,死死盯着李善的双眼,“某愿投唐,交出郁射设、结社率!”
  李善不禁失笑,缓步上前,附在苑君璋耳边轻声道:“芮国公年近五旬了,不是三岁稚子,怎么还如此天真?”
  “那你可知道,某未必……”
  “当然知道。”李善打断苑君璋的话,他清晰的听见对方磨牙的声音,但脸上笑容不变,“芮国公可杀尽唐军,再将某的头颅献至颉利可汗帐下嘛。”
  第四百二十六章 别无选择
  距离营门不远处,崔信紧张的看着李善与苑君璋密语,马邑十日,他几乎每日都和李善在一起,但总觉得这个青年周围环绕着团团迷雾。
  而在这一夜,迷雾终于散开,但能不能功成,却很难说……崔信不傻,前朝就已经出仕,他也看得出来,苑君璋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只要将自己、元普、刘世让和李善全都送到五原郡,即使郁射设、结社率均身死,颉利可汗很可能会谅解苑君璋。
  想到这儿,崔信忍不住低声啐骂了几句老而不死的裴世矩,若不是这老贼,李善何必冒此奇险……但转念一想,崔信又骂了几句李善,有圣人青眼,有平阳公主为靠,何必冒此奇险!
  在心里琢磨了下,崔信踱步上前,还没走两步,旁边的王君昊伸手拦了拦,低声道:“崔公,郎君自有打算。”
  “自有打算?”
  “是。”王君昊向来沉默寡言,并没有解释什么,但对崔信极为恭敬,“还请崔公稍候。”
  亲卫都知道崔信很可能是李善日后的泰山大人,马邑十日,崔信对李善的态度实在说不上多好……没办法,李善和郁射设、结社率称兄道弟,崔信实在是看不下去。
  但今夜回程之前,李善准备遣派两名亲卫连夜送崔信往雁门关,只留下元普……这位是李渊近人,必须在场。
  但崔信思虑再三,最终拒绝李善的好意。
  一旁的朱石头从马上取下一个包裹,“郎君吩咐,还请崔公易服。”
  崔信愣了下,这个包裹很眼熟,是自己的官服……现在易服,难道李善就这么有信心?
  营门处,李善侃侃而谈,毕竟草稿已经打了好几日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考虑周全,苑君璋听得脸色一变再变。
  “刘世让夜袭破营,高呼苑公投唐,尽杀突厥。”李善诚恳的说:“但只要将某头颅献上,必再无后患!”
  “某项上头颅,还算有些分量呢,若是足下献上,颉利可汗必有厚赐,欲谷设更是大喜,就算郁射设、结社率都死在马邑城外,那又如何?”
  “足下此举,必得颉利可汗信重,更何况,郁射设、结社率一死,颉利可汗只怕有额外封赏呢!”
  苑君璋面沉如水,在心里嘀咕,这是肯定的,但同时也算是将李唐得罪死了……就算他日自己再受唐皇招抚,曾受李善大恩的淮阳王、平阳公主会如何对自己?
  更何况淮阳王李道玄如今就驻守雁门关,一日就能杀到马邑。
  “但处罗可汗幼子郁射设、始毕可汗幼子结社率,在马邑城外,近万大军环绕之中,被数百唐军袭杀。”李善微微笑着说:“突利可汗会如何想?”
  苑君璋脸色大变,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抬头重新打量面前的这位青年……不过十日,对方居然将突厥内部打探的如此清楚!
  呃,郁射设也不傻,一方面是因为结盟,另一方面嘛……双方情报互换,对于李唐内部的夺嫡之争,郁射设也打探的很清楚呢。
  李善悠然道:“郁射设乃突利可汗左膀右臂,结社率乃突利可汗胞弟,两人死于马邑,且传言苑公投唐……不论真假,但万余大军之中,坐视此二人被唐军袭杀,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为逢迎颉利可汗,苑公何其忍心!”
  苑君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特娘的也太不要脸了!
  “亲眼目睹,乃你李怀仁生擒郁射设,与某何……”
  “就算是某亲手擒杀郁射设,亲手斩下结社率头颅,突利可汗就会心中无怨?”李善嗤笑道:“他只会知晓,郁射设、结社率南下阻你投唐,最终身死马邑,而你将唐使献给了颉利可汗。”
  “结果是,颉利可汗、欲谷设大喜,而突利可汗势力大衰。”李善瞄了眼苑君璋的神色,笑道:“如果苑公将某献给突利可汗……不知道颉利可汗会怎么想?”
  李善长叹道:“数月前突利可汗返五原郡,与颉利可汗相争,难道苑公想被卷入其中吗?”
  苑君璋僵立在那儿,只觉得额头一片潮湿。
  “郁射设、结社率在突厥部落中声望颇高,毕竟是始毕可汗、处罗可汗子嗣……”李善低声提醒,“只怕突利可汗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苑公啊。”
  “若是突利可汗问罪苑公,颉利可汗必然庇护……”
  “一旦被卷入其中,他日生死再也不在苑公手中了。”李善殷切的替对方分析前景,“更何况,颉利可汗、突利可汗相争,日后谁胜谁负……苑公可看得清?”
  苑君璋已经是汗如雨下,各种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的转动,他想的比李善描绘的更深,毕竟他是亲涉其中,类似的局势……其实不止一次,自己亲眼目睹的就有。
  武德二年,秦王李世民出征,刘武周败北逃窜草原,被颉利可汗鞭责,当时突利可汗年轻气盛,笼络刘武周。
  很快,颉利可汗以刘武周叛逃的罪名将其斩杀,将刘武周的旧部交给苑君璋,加意笼络……之后不久,突利可汗就被颉利可汗驱逐,不得不远离五原郡多年。
  两个月前,郁射设、欲谷设领兵南下,助苑君璋攻打马邑,后者曾经听闻,突利可汗有笼络梁师都的企图……而让郁射设、欲谷设同时领兵,只怕颉利可汗也有提防突利可汗的缘故。
  苑君璋很确定,只要郁射设、结社率死在马邑,突利可汗必然以此发难,而颉利可汗必然回护,自己就不得不被卷入其中漩涡,再难脱身。
  自己能轻而易举的取下对面青年的头颅,但对方也能轻而易举的斩杀郁射设、结社率……
  苑君璋不得不承认,有一句话李善说的很对……一旦自己被卷入这个漩涡,生死再也不在自己的手中了。
  苑君璋之所以占据云州、朔州多年,拒绝李渊多次招抚,为的不就是掌握自己的命运吗?
  李善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径直道:“投突厥,受人驱使,生死难料。”
  “受李唐招抚,高官厚禄,余生无忧。”
  “苑公可一言而决!”
  苑君璋长长叹了口气,“足下舌利如刀,在下还有其他选择吗?”
  李善握住苑君璋的双手,笑道:“日后同殿为臣,还请芮国公勿怪。”
  苑君璋脸上满是苦涩的笑容,他突然想起,之前自己决意投唐,不也是受握着自己双手的这位青年的逼迫吗?
  他从来就没有给自己其他的选择。
  第四百二十七章 尘埃落定
  夜色犹黑,明月早被乌云遮蔽,狂风席卷着雪花猛扑而来,将巨大的篝火挂的忽大忽小,将周围的一切映射的忽明忽暗。
  万众瞩目之下,身着官服的崔信手捧木盘缓缓走出营门,身后跟随者元普、李善。
  虽然场所简陋,但崔信神色肃穆,按部就班的宣读诏书,十日的反复之后,此刻的苑君璋双膝跪在雪地上,身后将校、数千大军尽皆俯首。
  授于爵服、铁劵,授朔州都督,镇守马邑,一系列流程很快走完,苑君璋手捧木盘,叩谢天恩,耳边却传来阵阵呜咽声。
  抬头看去,苑君璋惨然一笑,身着明光铠的刘世让大步而来,手中拖着一个在雪地上扭曲身躯的突厥人。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李善温和笑了笑,挽起苑君璋,朗声道:“今夜招抚,需以血祭,当以头颅为贺。”
  “足下看似剑走偏锋,实则谨慎之极。”苑君璋脸上满是苦涩,今夜事变,他到现在还没能亲眼看一看儿子苑孝政,面前这位青年太过谨慎。
  的确如此,李善这十日用了种种手段瓦解郁射设、结社率的敌意,用了种种手段去判断刘世让到底有没有投向突厥,更用了种种手段来确保今夜一战的胜利。
  没有把握,李善不敢行此险招。
  刘世让手上用力,将人摔在李善、苑君璋身边,此人正是肩部中箭的郁射设,嘴巴被一块破布堵住,双目喷火,脸色惨白,看向李善的视线中带着倾尽江海也难以平复的恨意,看向苑君璋的眼神中带着许诺、求饶各种复杂的情绪。
  “今夜之后,突厥震怒,明岁必将大举来犯,即使寒冬腊月,也未必不会出兵。”李善握住苑君璋的手,“故,在下遣宜阳县侯助守马邑。”
  “淮阳王领大军驻守代州,在下坐镇雁门,若战事一起,必有援军,月余前高满政孤守无援,必不重演。”
  嘴里说着,李善引着苑君璋的手在腰间,握住了那柄长刀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