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商暮接过玫瑰花,许是花色太艳,他的腮边和耳后也被印上了淡淡的红色。他轻声问道:“你不是在外地出差吗?”
  周望川说:“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再赶过去。”
  他们靠在门口嘀嘀咕咕,包间里同学们的起哄早已翻了天,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回荡着,大家又怂恿周望川唱歌。
  周望川点了一首信仰,他声音低沉,唱出来格外深情。唱的时候,他一直温柔含笑地注视着商暮。
  商暮低着头不看他,只从那一束玫瑰花中抽出一枝捏在手中,指尖轻轻摩挲着花瓣。
  那晚他们在包间角落里谈情说爱,声音嘈杂,需得紧靠在一起才能听见说话声。他们在对方的耳边轻言细语,用同一个杯子喝酒,不时交换一个吻。
  然后他们去了酒店。第一次亲密的纠缠,温柔又醉人。酒精让时间的流逝变慢,空气都弥漫着缱绻温柔。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周望川无数次回想起那个画面——商暮穿过人群向他走来,踏过了一路嘈杂。
  现在他想,也许那只是一场绮丽的幻梦。
  傅年的声音换回了他的意识:“……对了,周医生,要不要我教你?关于小暮喜欢的位置和力度……”他有些醉了,话语间越发放肆起来。
  周望川面沉如水,他伸出两指捏住傅年的手腕。他太懂人体的骨骼和构造,只轻轻一捏,傅年便爆发出痛苦的惨叫,手臂从商暮的肩膀上滑落。
  傅年瞪大了眼睛,刚要出手还击,却被商暮冷冷的两个字定住了:“走开。”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一位同事来把傅年拉走。其他人调高了配乐的音量,把空间留给门口的两个人。
  周望川轻声道:“抱歉。”
  商暮看着他,说:“至少他刚才有一句话说对了。我们这类人,确实是应该找同类在一起。”
  两人因实践的问题争吵过无数次,却从未提出过分手,明的暗的都未曾有过。这是第一次,商暮谈到了这个话题。
  周望川不太能说出话来。指尖触碰到了兜里的小木盒,他便拿出木盒递过去,道:“这是我妈妈送你的中秋礼物,她说你应该会喜欢。”
  商暮顿了两秒,慢慢地伸手接过小木盒,他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周望川有很多想说的话。
  可他想起徐奶奶临死前说的那句,人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开头和结局已然确定,那么过程,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想起一次次的争吵和冷战。
  他想起一个又一个冷漠离开的背影。
  最后,他想起餐厅桌面的那束玫瑰。本来鲜红欲滴、生机勃勃,却因无人问津而失水枯萎。最终被服务员连同剩菜剩饭一同扔入垃圾桶,进入城市的垃圾场。
  一位同事坐在高脚凳上,正激情地对着麦大吼,恰是那首信仰。
  “我爱你,是忠于自己忠于爱情的信仰……”
  周望川慢慢地说:“回家,我们聊聊吧。”
  商暮最终还是跟他一起回家了。
  两人都是早出晚归,家里的陈设和早上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不同。水仙花正在月色下优雅地绽放,阳台上晾满了刚洗的衣服。那条一同盖过的薄毯,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沙发上。
  商暮应该是喝了些酒,脸色有些微红。他微低着头坐在沙发上,让人看不清表情。
  周望川倒来热水给他。
  商暮并不接,只道:“你应该早就想和我分手了吧?”
  分手这个字眼,第一次开诚布公地出现在两人之间。
  周望川说:“没有。”
  他确实没有想过。他知道他们终有一天会分手。但他从来不会主动去想这件事,即使是在那些争吵不断、疲惫不断的日子里。
  商暮又说:“你应该早就受够我了吧。”
  周望川依然回答:“没有。”
  商暮沉默了一下,冷冷地笑了一声:“你还记得你大学时是什么样吗?”
  两人在沙发上相拥而眠的那一晚,商暮已经问过这句话。周望川当时不理解他的意思,而现在,目光相触间,周望川一下子明白了。
  大学时,他是那个家境优沃、理想丰满的学长。每天都有好心情。他偶尔嘴贫,偶尔搞笑,兴起时还会说一段单口相声。他总是故作严肃地调侃病人,吓得同学们不得不好好养生。在校医院的评分app上,大家对他的评价十条有八条都是:“学长真幽默。”“学长也太逗了吧哈哈哈……”
  可是现在……
  现在的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自己有哪一点做得不好。这让他成为了一个无趣的人。他也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戏谑调侃过了,他总是稳重又成熟,字字句句都是无趣的关心。
  周望川说:“抱歉。”
  他顿了顿又道:“有一件事情我想向你解释。”
  “关于你父亲……监狱那边,我前几天联系了人,已经处理好了。你不用再为此事操心。”
  商暮立刻坐直,脸上布满愤怒,眼里的火气就要喷出来。
  “你先听我解释。”周望川说。
  他讲了那把剔骨刀的事情,又温和地说:“我不敢让他见你,我怕他会对你造成伤害。这样的伤害,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承受不起。你对我生气发火,都没有关系。但对于这件事情,我不会后悔。”
  商暮脸上的怒色退却了一点,带着些审视意味地说:“你做的事不止这些吧。 ”
  “确实。”周望川平静地说,“给了他那一百万后,我又安排了人跟着他。他在赌场大赚了一笔,正得意洋洋的时候,被我安排的人怂恿着玩了把大的,输得倾家荡产,巨额财富瞬间化为乌有。他无法承受,掏出刀意图伤人,以故意伤害罪被捕入狱。”
  商暮说:“可那个时候,我们并没有交往。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他展露出的脆弱吗?
  因为他是他的病人吗?
  因为他比其他病人长得更为好看一些吗?
  因为周望川那普渡众生的善心吗?
  因为他用撒娇和示弱,留下了这位无比善良的学长吗?
  可所有感情只要不基于爱,就无法长久。更何况是廉价的同情。
  他已经预料到了周望川会怎么回答,那回答必定是委婉而温柔的,说尽世间万物,却唯独不提爱。
  是的,他身世凄惨,从小丧母,遭受父亲的家暴。不得不很早就打工赚钱,自力更生,缴纳学费。
  可他不要周望川可怜他。
  他不要周望川因他的身世而留下,若不是因为爱而留下,他宁愿不要。
  想到这里,商暮倏地站起,烦躁地道:“不要说了。”
  他想到那个夏天,在那条阴暗无人的街巷,他满手鲜血地拉住周望川,声音颤抖地求他不要救地上的人。然后他被拉住手腕,带出了巷子,来到人间。
  换做任何一个周望川曾经的病人,周望川应该都会这样做的吧。唯一的区别是,他大概比那些人更为好看一些。
  可容颜是会老去的,像玫瑰会凋零。
  周望川跟着他站起身来,只道:“抱歉,我没能满足你的爱好。”他声音沙哑。
  他回想当年,商暮大概是看出了他那一丝隐藏的爱慕,才会同意与他交往。他用痴缠和关爱留了他六年,在一个无法解决的分歧面前,他们终将分道扬镳。
  商暮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没什么抱歉的,我能找别人。”
  他顿了顿,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那就分手吧。”
  他想起两个小时前点过的一首歌,他最近总是单曲循环。
  i break your heart so you don'tbreak mine.
  第18章
  “那就分手吧。”
  之前或许预演过无数次, 但当这句话真真切切地摆开,周望川仍是觉得,他太过高估自己。
  他沉默着不说话, 目光越过商暮的肩膀, 落在阳台的水仙花上。如霜的月光抚弄着花瓣,温柔如水。
  商暮冷眼望着他,继续道:“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你又何必做出这幅模样?假装着不肯分手,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和感受?”
  “你以为你爱我吗?只不过是你那泛滥的、无处安放的、自以为是的爱心, 需要找一个接收对象, 所以你找到了我!你只是沉迷于高高在上的施舍, 沉迷于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悲天悯人的道德模范!”
  商暮喘息了几口气, 停不下来似的, 继续恶语道:“你以为自己很善良、很悲悯、很善解人意吗?你只不过是自我感动,你只是想体验那种优越感!帮付不起钱的病人垫付医药费、留手机号给他们让他们随时咨询, 你以为他们就会感激你?!你自始至终感动的只有自己!”
  周望川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茫然, 他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
  “在学校的时候, 你暗中帮人垫付医药费,你问过别人的意见吗?别人需要吗?你自以为是,满足的只是自己的欲望!”
  周望川终于回过神来,他神情恍惚, 茫然无话地盯着面前的人。他的表情像是被最为亲近的人从背后刺了一刀, 又像是正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最为信任的战友调转了手中的枪,对准了他。
  商暮冷冷地笑了一声, 停不下来似的又道:“你扪心自问,为什么选择当医生?真的是因为想救人、想帮助人吗?还是因为你那无处安放的、满溢出来的无用的爱心, 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你真的以为别人会感激你吗?”
  “你……”周望川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却只一个字,说不出别的话来。
  从医生涯中,他被许多人质疑过,人性本恶,他不在乎那些来自陌生人的中伤和蜚语。可是当最亲近的人也向他举起尖刀,多年来奉为圭臬的价值观,在此刻摇摇欲坠。
  商暮烦躁地转过身,不再看他:“我走了,那就再也不见吧。”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堆什么,他知道那些话伤人,可他控制不住。
  可是肩膀被按住了。
  “你留下吧。”周望川终于能说出话来,他的声音沙哑如破锣:“我走。”
  他没有对刚才那番话做出任何回应,快步去卧室收拾了两件衣服。他连袋子也没拿,把衣服搭在手臂上,神情恍恍惚惚,走到大门口才停下,转身说了一句:“我要去参加一个国外的研讨会,你……”
  他顿了顿,似乎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沉默了十几秒后,连门也忘了关就离开了,中途脚步踉跄了一下。
  商暮听到电梯到达的叮铃声,然后电梯门开,电梯门关,电梯下行。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客厅中央,不知道站了多久。半个小时后,他收拾好行李,最后回头望了客厅一眼——
  这个家是他和周望川一点一点塞满的,是他们共同的家。那段时间他沉迷于购买家具,今天带回一个鞋柜,明天带回一个花架,后天又换上不同纹路的花瓶。他喜欢新鲜,讨厌陈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改变室内陈设。
  “桌子挪到这里,吃饭时南北而坐,刚好向阳。”
  “书房门框的颜色和咱家的装修不搭,我联系了工人,周末来换。”
  “你不觉得衣柜显得太臃肿了吗?黑沉沉一大块杵在那,太压抑了,我觉得……”
  周望川总是倚在门框上,含笑地听他说,不时点头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