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早上教学部照例忙成一锅粥,因为郑清昱提交了请假申请,后续处方权培训还有很多工作需要交接。
  陈嘉效的电话就是这样趁乱打进来被误接的。
  “我六点飞机,到时候去原乐楼接你。”
  郑清昱忙得头脑发焦,可奇怪的是,听到不是下达命令的冷酷语调,那根始终紧绷快到极限的弦竟然松懈下来。
  可陈嘉效同样是在命令她。
  这让人恼火。
  “你几点飞机关我什么事?”
  听到她冷冰冰的声音,一如既往,陈嘉效甚至能想象她现在是什么表情,轻轻含了口烟,低声笑了:“真不打算见我了?”
  无知无觉,阴霾一扫而空,发现自己也不是太生她气,前晚被她挂电话,两人不过一天半没联系,这比起去年的足足一个月,微不足道。
  他也知道她忙,不仅是做后勤工作,大型学术会议连轴转,连陈霆民那种只是上台念念他手底下学生做的ppt的人都有些吃不消。
  他不如她想象中那样,一上来就是质问,听筒里被扩开的一声笑,像水滴无孔不入渗进焦灼的心,缓缓晕开。
  “四点我还没下班。”
  郑清昱走出燥闷的办公室,站到走廊,手指屈放在边缘,无意识抠起腐烂脆弱的墙皮,眼睛一时无法适应自然光,可高爽无云的蓝天,又让人不舍得让它变成一片黑暗。
  “你可以下班,时间是自己掌控的,郑清昱。”
  他叫她名字,嗓音是沉下去的。
  郑清昱怔了怔,高空上的那团灿烂金光,熔岩一样瓢泼下来,火花飞溅,过电般的悸动撼摄住四肢百骸。
  最后无声一笑。
  世界又是清明的。
  他是一个团队的“老大”,是发号施令的裁决者,当然可以轻松自如说出这种话。
  四点钟,这个时间街上还没什么人,郑清昱发现他换了辆车,停在老地方。坐进去感受到的却是相同气息,淡淡的冷香水后调,一年四季都这样,不冲鼻,也不至于违和。
  “迟到了一分钟。”陈嘉效在她系安全带的时候把手机扔回中控台,高高在上评价一句。
  郑清昱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发现他剪头发了,视觉上,更锋利的是面部轮廓,穿的休闲装,白色卫衣。
  怕耽误时间的人只有他,车速一直在最大限速边缘浮游,郑清昱没问他他要走了带上她干什么,躺在副驾看着窗外飞驰掠过的街景,庆幸自己不晕车,可以把这当作一场免费放松的短暂旅途。
  驶出城区,视野徒然开阔,才惊觉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西沉的,浮在平坦无垠原野的尽头,世界是淡粉色。
  “找我干嘛?”
  郑清昱心不在焉低头摸安全带,忽然感觉一阵阴影罩下来,她惶惶抬眼,后知后觉他把车停在了路边。
  一张清爽又淡然的脸就在眼前,一览无余上面的细微表情,可陈嘉效这个人又是空白的。
  他不理会她惊醒似的茫然,目光不动声色来来回回巡视她的脸,冷淡的炽烈,郑清昱有点承受不住,睫毛不自觉颤了两下,偏偏无动于衷与他对视良久。
  “是受了什么委屈?挂我电话。”
  窗外的冷空气灌满鼻腔一样,郑清昱忽然把脸扭开,又立马被他捏住下巴转回来,定住。
  “陈霆民骂你了。”
  郑清昱抿了抿唇,这样才想起来自己好几天都忘记擦润唇膏,细小的裂口早就存在,这样一感受,火辣辣的痛感直烧到心底去。
  她不想被他这样势在必得的目光看穿,赤裸的人是自己,耻辱感灭顶。
  郑清昱声音从发涨的喉咙里挤出来,在抖:“是,因为一个关系户他骂我,提醒我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还要时刻去盯人家屁股的屎擦干净没有……”
  羞愤的委屈是在这一刻爆发出来的,无缘无故甚至是自己的工作做得完美还要被挑刺承受无端指责,郑清昱三十年的人生经历够多了,可以往,被骂了她不知道该冲谁发泄,总不能挂领导电话。陈霆民是他父亲,连带他一起讨厌似乎是合理的,如果可以,郑清昱想当面把屎盆子扣陈嘉效脑袋上,他最好可以回家找自己父亲告状——你们医院那个郑清昱泼我一身屎,郑清昱觉得那样更爽。
  可现实是,她绝望极了,滚烫强势的吻落下来时脑海空白的刹那更让人无助,只能在混沌中死死搂紧他脖子,不然郑清昱时刻觉得自己会跌入深渊。
  陈嘉效只是重重吻了一下,很深,耳边全是剧烈喘息,他缓缓离开,睁开眼,轻柔在她唇上含吮,主动和她说:“我这次去滨城,要去十天。”
  被他的气味包围,郑清昱藏在高跟鞋里的脚趾头都开始蜷缩,沉重的骨头还被他不讲道理压着,一抹灵魂已经飘远了。
  她偏过头,望着窗外灿烂的天,却清楚明白即将迎来的是变长的黑夜。
  “你不懂,你是陈嘉效所以可以随便说出‘时间是由自己掌控’这种话,而我们这些人,被别人掌控了还远远不够。”
  说完,郑清昱又后悔自己在一个男人面前脆弱地剥开自己。
  他要走十天,这个时候见她,无非是想做最后一次,这辆宾利和上次那辆车一样,夹层有杜蕾斯。
  不然他停车干嘛?真想问,她挂了他电话,微信又没拉黑。
  其实,在荒郊的落日下做爱,未必不是一种难得的浪漫,和看着黎明破晓是差不多的感受吧?
  陈嘉效伸手替她把眼角那抹晶莹揩掉,手有意无意把她歪着的脑袋扶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郑清昱感觉温热的掌心在头发、耳垂摩挲了一下。
  车重新启动,又变成了是夕阳追逐他们。
  陈嘉效找到她冰凉的手,面无表情盯着前方的路,什么也没说,郑清昱被他裹得发腻,动了动,哑声说:“我还不想死。”
  提醒他专心开车。
  那股力量似有若无加重了两下,消失也不过是瞬间的事,陈嘉效全心全意掌控方向盘,淡淡开口:“我不会让你死的。”
  郑清昱心跳一顿,呼出口气,忽然问:“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加纸条上的微信号?”
  半天没有回答,郑清昱以为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顿时也不想追究了。
  “过了十年才记起来计较这件事吗?”
  郑清昱指尖有麻的感觉,不是很清晰,慢慢转过头,发现他嘴角似乎挂有一缕似有若无的笑。
  也许是刚流过泪,眼睛涩得厉害,郑清昱随手把头发挽起来,忽然听到他说:“因为我知道那还是芮敏的微信号。”
  陈嘉效行李不多,都在他助理那边,另一批人先过去了,老大反而成落单的那个。
  进安检前,他把车钥匙塞给她,“敢开吗?”
  郑清昱没要,陈嘉效笑:“我把你带来这里,不管你回去的问题,不太好。”
  郑清昱看他一眼,分明哀怨,眼圈还是红的,陈嘉效注视不语,忽然扣着人往前,唇贴在额上。
  机场人来人往,他们俊男靓女的形象太瞩目,自带唯美悲伤氛围感,郑清昱静静任他抱了两分钟,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可他也是沉默。
  “消下去了。”陈嘉效指尖在耳垂后面摩挲。
  他风衣上气味是暖的,清新干净,郑清昱脸埋在他颈窝下,听力被堵住了,眼皮子发沉,被一句呓语似的话惊醒,想抬头可身体被他圈得紧紧的。
  她放弃了,思绪含糊,“我以为是骨瘤,那天晚上拍完片回家,才发现衣服都穿反了。”
  挺丢人的一件事,可郑清昱把它当作一件“劫后余生”的笑料,自然而然分享出来。
  陈嘉效蹙眉一笑,“这么怕死啊,亏你自己还是学医的。”
  “谁不怕死……”
  大厅熙熙攘攘,落地窗外发暗的天冒出点点白星,陈嘉效脑海里想的是让她看,可先把心里话说了,“你是那段时间太忙,压力大,各种毛病都出来了。”
  陈嘉效感觉到怀里的脑袋往里蹭了蹭。
  “你们这种剥削劳动力的资本家就别试图宽慰打工人了。”
  郑清昱算着时间,怕他误机,她时间观念强,对事不对人,想挣扎起来。
  这一回,肩膀那股力量更沉重摁住了她。
  郑清昱有些愕然,紧接着听见他拨开自己头发,温热鼻息喷进耳窝,“你什么时候离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