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破而后立。
  顺天道之势,行开创之举,立万世之功。
  连退三名上品异士而不败,毫无疑问,他至少已成一品。
  然而这样的人,能力越大,危害便越大。
  众人相视一眼,眼中杀意凛然,决意倾尽全力,联手将祁桓镇杀于营中。
  六合破军阵以天崩之势自上而下压迫着阵中之人,祁桓呼吸一窒,膝盖几难察觉地一颤,加诸于身上的威压让他必须拼尽全力方能站立,而胸腔中因内伤而导致翻涌的血气再难遏制,溢出唇角,点点滴落于尘土之上。
  那张英挺俊美的面容苍白至极,却显得唇角愈发鲜红,而眼眸愈发黑亮。
  他本就是习惯了剧痛的人,疼痛让他知道自己活着。
  他一直都是清醒地活着。
  以一人之力,面对八荒第一的精锐之师,他已经现出了颓势,却让三百人哑然失神,心生惊悸。
  祁桓知道此战艰难,但这些人,只有打服了,他们才会坐下来听你说。
  他深吸一口气,双袖盈风,鬓发飞扬,气势节节攀升,竟似有压过众人合力之势。
  烈风营中,三百名士兵神色一变,同时外放杀气与之相抗。
  霎时间,营地内飞沙走石,百草摧折。
  数道身影向场中之人袭去,灵气激荡卷起了飓风,天地为之色变。
  一品与二品之间有天堑之隔,但三百与一人,同样是悬殊的差距。
  祁桓脸色逐渐苍白,一人败退,一人又上,这一场战斗仿佛永无止尽。
  上三品的异士接连战败,但还有一人尚未出战,便是那个名为秦傕的校尉——高襄王之下的第一人。
  如虹的气势从远处而来,秦傕终于按捺不住出手。
  人未到,长枪先至。
  枪头破风发出尖锐的啸声,灵气荡开,二品巅峰的实力有摧枯拉朽之势,这一枪便要分出生死胜负。
  祁桓双手合于胸前,双目一凝,竟生生将长枪挡在了一尺之外。
  尖锐的枪头陡然一转,却如莲花一般绽开,九片花瓣脱离了枪头,向着祁桓胸口刺去。
  八虚一实,灵气逼退了八片花瓣,唯有化实的一片花瓣穿透了胸膛,在胸口散开了浓艳的血迹。
  “住手!”姜洄的声音远远传来,众将士闻声一震,转头看向飞奔而来的身影。
  姜洄身骑白马,迅疾如风,红衣被烈风吹得飒飒飞扬,宛如一团燃烧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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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知己
  那烈火般的身影没有片刻停滞,越过众人向祁桓而去,翻身下马一气呵成,扶住了身形不稳的祁桓。
  “你还好吗?”姜洄脱口而出,说完便看到了他胸前迅速晕开的血迹。
  姜洄急喘未定,脸色发白,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秦傕,急道:“秦伯伯,你们不能杀他!”
  众人从怔愕中回过神来,不仅看清楚了来者身份,也听明白了一件事——那句住手是对谁说的。
  秦傕似乎对姜洄的出现感到惊诧,他脸色沉了下来:“王姬,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凌志!”
  秦傕震怒地看向匆匆赶来的凌志、程锦年二人。
  凌志苦着脸解释道:“王姬骑着雪云驹闯营,我们拦不住……”
  她目光坚定,势不可挡,而雪云驹与她心意相通,风驰电掣之下,速度惊人。
  他们要拦下她倒也不是不能,但那样一来,必须伤了雪云驹,而姜洄也势必受伤。
  她这样做,便是将自己架于刀尖之上,以自己的性命胁迫凌志二人让路,让凌志左右为难。
  秦傕看着姜洄长大,自然也是知道她的脾气,看似绵软活泼的小姑娘,实则和他父亲是一样的脾气,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阻拦。
  但他没想到,姜洄为了祁桓竟然如此奋不顾身,闯营犯禁不说,甚至身入六合破军阵,方才若不是他及时撤手,她恐怕已经受重伤了。
  “送王姬出营!”秦傕沉声厉喝。
  凌志这便要上前去擒姜洄。
  “我不走!”姜洄的眼睛直直盯着秦傕,不退不避,朗声说道,“秦伯伯,我不会让你们杀祁桓的,难道你们忘了烈风营存在的宗旨了吗?烈风营征战八荒,不为私情,只为公义!”
  “诛杀奸佞,便是公义!”秦傕冷然道。
  “不,这是私仇!”姜洄断然否定了对方的说法,“你们认定是他害死了我父亲,便借着巡营的契机杀他,为我父亲报仇!”
  “你!”秦傕紧攥着莲花枪,脸色铁青,却无法反驳姜洄的话,他又气又怒,“你这样护着他,难道你也被他骗了吗!”
  “我不是护着他,我是护着所有人。”姜洄深吸了口气,眼眶微微发红,“就像你们也护着我一样。我知道,你们想为我阿父报仇,又担心牵连到我,所以才不让我留在这里,逼着我离开……”
  凌志听到这话,顿时脸色微变,低下了头,无力叹息——原来她都明白……
  “其实我们想的都一样。”姜洄苦涩地笑了笑,声音软了下来,却依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都想为他报仇,但是我始终记着父亲的训示,烈风营是人族的枪与盾,是为守护人族而存在,不是他的私军,也不能卷入人族的内斗之中。父亲蒙冤而死之时,烈风营兵变暴乱,第一次违背了父亲的训示,我明白你们当时的苦衷……你们是想保护我,你们担心我会沦为罪奴。”
  秦傕低着头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她红着眼眶,声音哽咽,依稀还是旧日天真活泼的模样,但却已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悄然成长了起来。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高襄王有多么珍视这个女儿,他把她放在心尖上疼,恨不得为她遮挡世间所有的风雨,最终却还是未能如愿。
  高襄王去世后,烈风营上下便守着他的遗愿。
  守护人族,也守护姜洄。
  而姜洄,也在以她的方式保护烈风营。
  “你们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你们。”姜洄眼泛泪意望着秦傕,澄澈的眼眸掠过营地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父亲的仇,我来报,但烈风营的初衷,你们的道心,不能动摇。烈风起于深渊,只为涤荡尘嚣,驱逐妖邪,不能陷于私情与利益。你们已经为了救我破例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少女的声音带着柔软而坚定的力量,如春风一般吹过每一个角落,抚平了众人心上的愤怒与烧灼。
  秦傕的眼神一点点软化,最终化为一声怜惜的长叹。
  ——原来他们做的一切,小姜洄都明白……
  ——小姜洄长大了,王爷若是知道了……
  ——该有多心疼啊……
  秦傕是看着姜洄长大的,她刚出生时小小的一团,被姜晟极其珍重地捧在掌心。那个力能扛鼎的一品异士,劈山填海轻而易举,却几乎动用了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丝力气来抱这个脆弱的小家伙。
  ——你们修为太低了,不会抱小孩,闪一边修炼去!
  ——只有我抱,她才不会哭。
  姜晟总是这样得意又嫌弃地对他们炫耀自己的宝贝女儿。
  后来姜洄三岁时没了母亲,便开始了随军生涯。
  小姑娘是烈风营里唯一的亮色,是南荒妖泽上最美的花。半大的孩子便开始学习巫医,从来不喊苦不喊累,默默为他们熬制伤药,用稚嫩的嗓音唱最动听的歌,她在众人的掌心中长大,体贴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一点点地长大,脱去了稚气,转身走入了高高的王城之内,从天真快乐的高襄王郡主,成了尊贵却跋扈的高襄王姬。但无论世间之人如何贬低非议她,他们都不曾怀疑过她。
  因为她不仅是姜晟的女儿,也是他们全力爱护着的孩子。
  秦傕微微哽咽,哑声说道:“孩子,我们明白你的心意,但是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你身后之人,恶贯满盈,我们今日非杀不可,你让开,不要脏了你的手。”
  姜洄没有移动半分,她仰着头看秦傕,神情凝重,目光诚恳而真挚:“秦伯伯,我阻拦你,一半是为了你们,另一半,便是为了他。”
  秦傕讶然,他抬起头看向站在姜洄身后的祁桓,却在后者的眼中也看到了同样深沉的异色。
  姜洄肃然而坚定地说道:“他没有害过我阿父,也不是坏人。”
  “你?”秦傕皱起眉头,“你不要被他花言巧语骗了,他为虎作伥,甘为走狗,替蔡雍杀了多少人!”
  “这些都是世人对他的误解与中伤。”姜洄摇了摇头,“秦伯伯,世人如何说我高襄王姬?”
  秦傕脸色顿时有些难看,那些话太过难听,他也很难当着姜洄的面说出口,只能宽慰道:“那是你为了自保不得已的伪装,旁人不了解你,但我们都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姜洄微微笑了:“是啊,你们相信我,而我也相信他。”
  祁桓失神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他并没有想到,她会来,更没有想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
  秦傕给他的伤并不致命,花瓣在心口剜了一刀,但却不如她那句“我相信他”,让他觉得酸痛难忍,几乎抽光了他浑身的力气,连呼吸都心口抽疼。
  姜洄环视那一双双盯着自己的眼睛,深吸口气,沉声说道:“大家听我一言。”
  “即便你们不相信他,也不信我,但是你们都信我阿父。”
  “烈风是为驱逐妖邪而起,不是为人族自相残杀而生。”
  “是非难辨,善恶难分,我们没有权力代天审判。”
  “若自恃强大,便以自身是非来决断他人生死,那与邪道何异!”
  少女清朗的声音在营地之上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恍惚间他们好像看到了那个顶天立地的身影,音容宛在,虽死不朽。
  她用稚嫩单薄的双肩,扛起了一片青天。
  祁桓始终沉默着凝视她的背影,却依稀在心中看到了那双澄澈明亮的双眼,带着南荒骄阳的温暖,消融所有的冰雪,焚尽世间的污浊。
  一只手轻轻落在姜洄肩上,她微微一怔,回过头便看到祁桓温润含笑的眼眸。他唇角微弯,噙着几分笑意,鲜血凝于唇边,添了几分艳色。
  “我不需要你保护。”祁桓的声音低哑,明明是拒绝的言辞,却又无比的温柔,“我既来此巡营,便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也做好了准备。烈风营,只服强者,想收编烈风营,这一关我必须自己过。”他抬起头看向神色肃然的秦傕,微笑说道,“我也不觉得,我会输,你说呢?”
  秦傕心中一震,攥枪的手猛然收紧。
  他从那双含笑的眼眸里看到了山崩海啸般的气势,所有的壮阔波澜都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而身为二品异士,他却能感知到那种威胁。征战多年,他只有在高襄王身上才感受过那种云淡风轻间湮灭一切的无形压迫。
  秦傕长长吸了口气,他按下心中的惊骇,也摒去私仇与憎恨,重新以清明的目光来审视眼前这个男人。
  “你若能经受住这一场巡营洗礼,那烈风营从此,为你驱策。”秦傕沉声说道。
  祁桓轻轻一笑,抬手抚了抚姜洄的发心,看着她清润的眼眸,柔声说道:“你走远一些,看着我就好。”
  点点涟漪在心头荡开,姜洄失神地看着祁桓苍白而从容的脸庞。
  片刻之后,她勾起唇角一笑,轻声道:“好,我等你。”
  她刚说了,她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