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节
  她凄然而笑,转过身去,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摇晃了几下,秀眉皱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点点血滴落在了她胸口的衣裳上,也落在了大地之上,只是风雨无情,不消多少时候,便被这雨水侵蚀不见了。
  她抬头望天,冰凉的雨滴落在她的脸上,那苍穹如墨,漆黑一片。
  快天亮了吗?
  可是为什么这世间天地,直到这个时候,除了这寂寥的风风雨雨,剩下的只有漆黑一片呢?
  陆雪琪眼角有泪,在那风雨之中悄然滑落。
  ……
  雨散云收,黑暗的夜终于过去,天际透出第一道微光,悄悄洒向人世间。
  青云山大竹峰上,还是一片宁静,弟子们虽然勤奋,但也不会这么早就起床。守静堂外飞檐瓦片间,还有昨晚留下的雨水,滴滴答答断断续续地滑落下来。远方的竹林还是与往日一般的青翠,遥遥望去,这个时候竹林中还有弥漫的山雾,如薄纱一般,轻轻飘动。
  守静堂的大门也和平日里一样,依然是大开着。门槛背后青砖之上,黄幔舒卷在柱子一旁,供奉着三清神像案前的长明灯火,在晨光中静静燃烧着。
  微带着寒意的晨风,从远方吹了过来,掠过屋宇楼阁,在守静堂这里轻轻打了个转,又吹向更远的地方。在风中,传来了几声清脆悦耳的鸟鸣,这是清晨里唯一的声音。
  这是一幅十分安宁的画面,不知有多少个清晨都是这样度过,不沾有丝毫的尘世俗气。但在这样一个早晨,却与往日有了不同,多了一道不和谐的景象。
  一个全身湿透的身影,跪伏在守静堂的门口,头颅深深埋在臂弯之间,贴着地面。他跪伏的土地,都已经被从他身上滴落的水珠淋湿了,而他身子衣物上仍然不断有水珠渗出滑落。
  六尺开外,守静堂门口青石台阶之上,田不易的遗体安静地躺在守静堂的门口,虽然没有了生命,但田不易看上去显得十分安详,脸上并没有痛苦之色,似乎死亡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田不易的双手,合拢放在胸腹之间,身上的衣物也都被细心地整理过了,整齐地穿在身上。此外,他的衣服上也有淋湿的痕迹,但水汽却远远比在台阶之下跪着的那个人少多了,只不过在衣服上到处有泥浆弄污的痕迹。虽然看得出经过揉洗整理,但仓促之间,显然无法洗净,所以这些痕迹仍然到处可见。
  不过,想来他也不会在意这个吧。
  晨风依然在吹着,轻拂过青云山大竹峰的山头,吹过了守静堂的飞檐青瓦,吹在了守静堂前。像是感觉到了风中的寒意,鬼厉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他的身体看上去还是虚弱无比,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跪着。对着守静堂的大门,将头深深埋下。
  第171章 竹剑
  青云山,大竹峰。
  这里有他熟悉的一切,楼阁殿宇,石阶神像,甚至于他跪伏地上的泥土和泥土中散发出来的淡淡气息,都深深刻在他记忆深处不曾有片刻遗忘。
  不知有多少次,他曾梦想过回到当年,重回这座山峰。而如今,他回来了,却心如死灰。
  在鬼厉跪伏的身影背后,走过长长的一片空地,视线所及的地方,便是那个张小凡曾经的乐园——厨房。十年过去了,两块木板做成的厨房的门,好像还是没有改变,只是多了几道伤痕,掉了少许木块,显得更加沧桑了。
  厨房的门是虚掩着的,但很快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推开了,伴随着几声细微的“吱吱”声,猴子小灰打开了门,轻轻跳了进来。
  甚至连这厨房中的摆设,看来都没有改变过,吃饭的桌椅,煮饭、炒菜的灶台、锅碗,都还在原来的地方。小灰的眼睛转了转,熟练地跳上了房子中间的桌子,然后向右边看去。
  果然,在厨房桌子的右边,靠着墙壁的地方,有一大堆的干燥茅草堆在一起,上面一个黄色的身影,正在酣睡,口鼻之中还不时发出“哧哧”的几声,正是那只与小灰从小玩到大的大黄。不知为什么,大黄在小灰离开大竹峰后,就没有再去那间屋子睡觉,而是到了厨房这里。
  小灰蹲在桌子上,尾巴卷了起来,却没有立刻跳上前去好好和离别许久的好友拥抱。它只是抓了抓脑袋,转过头向着厨房门外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大黄,似乎有点犹豫不决。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耷拉着耳朵酣睡的大黄,眼睛仍然还闭着,但两只狗耳朵突然竖了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然后脑袋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趴在不远处桌子上的熟悉身影。大黄顿时吃了一惊,但立刻来了精神,睡意全无,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对着小灰“汪汪”叫了两声,三两步跃了过来,后脚着地,两只前脚扒着桌沿,眼中满是兴奋之意,尾巴摇晃个不停。
  小灰咧嘴笑了起来,似乎也被大黄的情绪感染,一把将大黄的狗头抱在怀里,抚摩着大黄油鲜光亮的毛皮。大黄不住地用脑袋顶着小灰,然后伸出舌头舔小灰的脸。
  小灰“吱吱”笑了起来,翻身跳下了桌子,大黄也回过身来,打闹了一阵之后,小灰像是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伸出爪子拍了拍大黄的脑袋,然后向着厨房外边指了一下。
  大黄看了看小灰,不大理解小灰的意思,小灰“吱吱”又叫了几声,跳到了大黄的背上,大黄四脚迈开,跑出了厨房,四下张望,很快便望见了守静堂那里有一个跪着的人影。
  而那个身影,分明也是它所熟悉的。
  大黄不由得兴奋起来,冲着那个身影“汪汪”连叫了几声,迈开步子就大步跑了过去,一路之上尾巴摇晃个不停。很快地,它就跑过了那片空地,接近了鬼厉,只是就在这个时候,大黄的脚步突然一滞,却是停了下来。
  它的目光越过了对着守静堂大门跪伏着的鬼厉身影,望见了平静地躺在守静堂外石阶上的田不易的遗体。
  小灰悄无声息地从大黄的背上滑了下来,跑到鬼厉的身边,摸了摸脑袋,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蹲坐在了地上,紧靠着鬼厉的身体。
  大黄慢慢地走了过去,迈上石阶,来到田不易的身旁。它先是注视田不易的面容良久,然后轻轻嗅了嗅田不易的身子,接着又嗅了田不易身体的其他地方。它的尾巴,在它这么做的时候,一直对着田不易轻轻摇晃着。最后,大黄转过头来,似乎还是有些困惑的样子,走到田不易的头旁,轻轻用脑袋去蹭田不易的脸,口中发出了低低的“呜呜”声。
  田不易没有任何的反应。
  大黄呆了很久,却并没有预想中的狂吠与长嚎,它最后一次无力地蹭了蹭田不易的脸庞却还是没有反应后,像是放弃了一般,这条黄狗默默地在田不易身旁趴了下来。它的双眼还是盯着田不易,像是希望田不易突然会醒来一样。
  它把头放在前脚上,耷拉下了耳朵,依偎在主人没有生气、冰凉的身旁。
  清晨的风带着昨夜的寒气,悄悄吹过。石阶之下,鬼厉的身子又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再次陷入了静止状态,一动不动地跪伏着。
  这带着寒意的清晨,时光还在悄悄流逝。
  ……
  “啊!”
  一声轻呼,苏茹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云鬓微乱,花容憔悴,她慢慢从桌子上支起了身子。昨夜,她便是趴在这张桌子上朦朦胧胧睡过去的。
  合上的窗扉松开了些,从那缝隙中透进了清晨一束亮光,照进了屋子中间。苏茹怔怔地看着那束光亮许久,待心情慢慢平静了,才略微苦笑了一下,将桌子上摆放着的小圆镜拉了过来。
  镜子中出现了她美丽的容颜,纵然因为思念和熬夜显得有些憔悴,却依旧美丽。
  容颜未老,心呢?
  她端详了镜中自己的模样许久,叹息了一声,将小圆镜压在了桌上,然后起身走到了窗前,一伸手,“吱呀”一声,将窗扉完全打开了。
  清晨的光亮顿时涌进了这个屋子,驱赶走了所有的阴暗,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苏茹迎着窗外,慢慢伸了个懒腰。
  晨风吹在脸上的感觉,还带着一些隐约的寒意。
  她开门走了出去。
  看着这天色还早,想必那些徒弟都没有起床吧。也罢,就让他们多睡一会儿,稍后还要吩咐他们下山去寻找田不易,估计他们有的也累了。
  苏茹心中这么想着,信步向着守静堂前边走去。
  弯曲的回廊在脚下慢慢延伸,回廊之外修竹在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不知怎么,苏茹在这样一个清晨,却发现了自己平日里忽视了的很多东西。
  回廊栏杆上的漆,年深日久斑驳陈旧,有些地方都掉落了。记得上一次修缮守静堂,还是自己和田不易新婚的时候。不知不觉地,这个回廊竟也陪着自己度过了岁月光阴,而自己天天从这里经过,竟没有发觉。
  等不易回来了,一定要让他找个时间重新粉刷一次。
  还有栏杆外头竹林中最粗的那株修竹,依稀还可以望见刻在竹身上的两柄小剑,那是当初自己新婚喜悦之下,刻在了青竹之上,希望可以双剑合璧,同修仙道。
  记得那个时候,田不易还曾经笑话她刻得难看,自己假装发怒,将他急了个半死,哄了半天这才饶过了他。
  青竹碧绿,两柄小剑长大少许,并肩并排,从未分离。
  当年情景,如今犹历历在目。苏茹嘴角有温柔笑意,心情好了起来。
  她深深吸了一下清晨这略带着甜味的空气,继续走去。随后,她又想到,大黄是不易从小养大的狗,他走了这么多日,也不知道徒弟们有没有把它照顾好,要是不小心饿瘦了些,不易回来又该要抱怨骂人了吧。
  苏茹微笑着摇了摇头,决定趁着现在时候还早,去厨房看看大黄。她这么一路走来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守静堂前殿上。
  “铛!”
  清晨里第一声钟鼎之鸣,远远传来,那是青云门晨起的信号,也是唤醒这新的一天的声音。这钟鼎之鸣低沉而厚重,回荡在群山里,久久不散。
  苏茹的心,似乎也随着这声音,猛地跳了一下。
  守静堂前,有身影或跪或躺,一向爱睡懒觉的大黄,不知怎么今日却起得这么早,而且乖乖地趴在守静堂门口石阶之上,不喊不叫,无精打采的样子。
  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大黄耷拉的耳朵动了动,脑袋转了过来,向着守静堂里看了一眼。那晨光还未完全照亮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女子,正呆呆地望着这边。
  苏茹的心,不知为何跳得越来越快,像是要爆裂开来一般,
  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那个静静地躺在守静堂石阶上的身影,熟悉得像是刻在她魂魄最深处、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影子。
  可是她此刻,却在心中千百次地祈求自己错了,是自己看错了……
  她面色苍白得像纸一样,脚上如灌了铅,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嘴唇也在微微颤抖。趴在田不易身旁的大黄,看着苏茹缓缓走来的身影,尾巴对着她轻轻摇晃了一下,却又重新把头埋在了地上,一双眼默默注视着躺在眼前的主人。
  走近了,终于是近到了无法再逃避的地方,田不易那张熟悉的脸庞映入苏茹的眼帘,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那么安静地睡着了。
  苏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个踉跄,竟险些跌倒在地。幸好她道行深厚,勉强稳住了身子,饶是如此,她眼前仍是一阵阵地发黑,双脚无力,走到了田不易的身子旁边,跌坐了下来。
  颤抖的手,慢慢抚过田不易的身躯、衣衫,经过田不易胸膛的时候,苏茹的手猛地停顿了一下,抖得更加厉害了。
  然后,她眼角缓缓流下了两行泪,一滴一滴,都落在了田不易的脸庞之上。
  她轻轻抚摩着丈夫的脸庞,触手处一片冰凉,阵阵寒意从手心里传来,像是一直寒到了心底深处。她凝视着,嘴唇不停颤抖着,像是想要说什么话,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她身旁,大黄发出了“呜呜”的哀鸣声,把头凑了过来,在她的腿边,轻轻磨蹭。
  她缓缓抬头,望着石阶之下跪着的那个身影,还有在一旁的灰毛猴子。半晌之后,她低低地,带着哽咽,道:“你是……小凡?”
  鬼厉的身子抖了一下,没有抬头,相反他的头颅反而埋得更低了,甚至已经紧紧贴在了粗糙的地上。泥土磨砺着他的肌肤,可是他毫无知觉,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发抖的声音:
  “是……弟子……师……娘。”
  苏茹凄然一笑,道:“你不必如此,起来说话吧。”
  鬼厉跪伏在地,没有抬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不敢再看苏茹一眼,低声道:“弟子罪该万死,没……没能保护师父周全……”他声音断断续续,痛苦而扭曲,仿佛说的每一个字,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惩罚。
  苏茹慢慢地将田不易的上半身抬起,拥抱在自己的怀中,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不知是不是因为感觉到了田不易身上的冰冷,还是想着,要将这冰凉的身躯用自己的温暖去焐热。
  “你起来吧。”她的声音听起来空洞而凄凉。在鬼厉记忆中,师娘从未有过如此无力无助的语气。这让他更加畏怯痛苦,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脸在沙土中慢慢移动,好让那面上的痛楚,可以分散就快要炸裂开来的心。
  “你不起来,又怎么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呢?”苏茹淡淡地说着,目光却只望着怀中早已没有知觉的那个身体,像是此时此刻,她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东西了。
  大黄向前爬了两步,用头轻轻蹭了蹭田不易的身子,哀鸣声低低不绝。
  鬼厉的身子停顿了一会儿,终于慢慢抬了起来。他抬起头,看向苏茹,那个端庄美丽的女子,即使是在这心死的时刻,仿佛也不曾失去她的风姿。
  晨风中,她微微起伏的秀发,飘在她的鬓边,伴随着她,将白皙的脸颊贴在田不易的脸上。
  “你回来了,你回家了……”
  这是鬼厉听到苏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胸口间气血激荡,血气如汹涌浪涛一般翻滚起来,跟着眼前一黑,就像是脑海中一直绷得死死的、紧无可紧的一根弦,瞬间断裂了开去。
  他“扑通”一声,像一面木板摔在地上,昏了过去。
  在他迷迷糊糊就要失去知觉的前一刻,眼前黑乎乎的一片,感觉像是全身都被火烧了一般炽热无比,但身体里面却冷得像冰块一样。而远处隐隐约约突然传来了几声大喊,那喊声中带着惊恐与痛楚,片刻之后便化作了一片哭泣之声。
  纷乱的脚步四处响起,但都是向着一个方向而来。
  “师娘!师娘!……”
  这无声的呐喊,是鬼厉脑海中最后也是唯一闪过的念头,然后,他便再也没有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