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萧北冥看向远处喧嚣的山门,神色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他对宋骁道:
  “将至年关,老忽兰王病急,正是新旧交替的时候,这批死士恐怕只是个开始。”
  “从今夜起,严控城防,凡非京城户籍入京必须有路引,且有亲眷在京中担保。另外,严查大相国寺僧人僧籍,尤其是近三月来入籍的僧人,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宋骁欣然领命。自陛下登基这个月来,他虽领禁军统领之职,每日也不过是操练兵士,巡卫燕宫,这是他第一次经管城务,顿觉心中干劲十足,必不能让陛下失望。
  邬喜来在一旁守着,他跟随陛下日久,也曾见过不少血腥的场面。但今夜这类险象环生,他也是第一次遇见。
  方才那一行十几个忽兰死士,个个身手矫健,欲直取陛下命门,倘若宋大人今日晚来半步,刀剑便已至陛下咽喉。
  萧北冥却十分镇静,看出他惊魂未定,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
  邬喜来忙应了一声,跟上。
  *
  大相国寺门前,恰到了夜市最热闹的时候,灯火辉煌,四周恍若白昼,人群如流水,时快时慢,这些人中,有华服盛装的勋贵子弟,也有穿着朴素的布衣百姓,皆是举家出行,也并非是想要来这里买些什么,不过就是想凑个热闹。
  寺前有艺人表演“火树银花”,这是最受燕京人欢迎的杂耍,艺人需赤膊上阵,用柳木勺将浇灌的红通通的铁水奋力激扬至空中,铁水落下瞬间炸开无数绚烂烟火,如璀璨星光笼罩了雪地,使人仿佛误入梦幻琉璃世界。
  宜锦凝视着那空中如萤火点点乍开的银花,她莹润的面庞也沾染了些许酡色,她喃喃道:“许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烟火了。”
  骆宝在一旁看着,目光却不知不觉落在了宜锦脸上,背在身后的手中攥着一支兰花纹木簪,紧张到掌心都微微沁出了汗。
  他犹豫了半晌,直到一场火树银花到了终点,才将手中的簪子递给宜锦,忐忑道:“姐姐,我方才在夜市瞧见一支簪子,雕工精湛,便买下了送给姐姐。”
  宜锦看着少年有些绯红的脸色,有些好笑,她接过他手中的簪子,柔声道:“簪子很好看,只是下次不要再破费了。在宫中用不上这些。”
  她不忍拂了一个少年的好意,更因为他的举动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薛珩,在她入靖王府之前,阿珩每年都会送她一支簪子,材质各不相同,却都是他亲手雕刻。
  尽管在别人眼中,阿珩反应迟钝,不通人情,可在宜锦心中,薛珩却是最好的弟弟。
  骆宝见宜锦收下他的礼物,也不禁笑了笑,他原本挑中的是一支羊脂玉簪子,可他深知这样贵重的东西宜锦一定不会收,因此便换了这支兰花木簪。
  萧北冥来时,便看见骆宝送簪子,中间邬喜来几次想要提醒骆宝,却都被陛下的冷眼挡了回去。
  邬喜来看着陛下手中精心挑选的幽兰银步摇,额间顿生冷汗。
  萧北冥径直走过去,他步子重,靴子踩过山道上厚厚的积雪,发出闷闷的摩擦声。
  快到宜锦身侧时,他忽而放轻了脚步,与她并肩而立,看着那打铁花火红的绚烂之光。
  许是那艺人今晚演了几场有些疲乏,最后一次撒铁水竟失了准头,咧咧的风携着火红的铁水直直朝人群这边崩来,人群中散发出一阵惊呼。
  萧北冥反应极快,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扯开身上的披风,以身挡在宜锦身前,他肩膀宽阔,腰背挺拔,将她遮的严严实实。
  宜锦呆愣愣站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的力道意外卷入怀中,咧咧寒风中,她却几乎能听见他擂鼓般的心跳声。
  直到周边人群散开,只剩他们二人,宜锦才回过神,她的心跳得极快,仰首低声问道:“陛下是什么时候来的?”
  萧北冥沉默着没说话,目光落在她发髻上那支摇摇欲坠的木簪上,他抬起手臂替她理了理头发,似是不经意间将那支簪子拨落,垂眸道:“才到。”
  宜锦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萧北冥问道:“你替母亲添香,一路上可遇到什么奇怪之人?”
  宜锦微微一愣,几乎瞬间就想起了殿中那个受了伤的僧人,但她曾允诺过出了殿门便不会将此事外传,况且此时仍处在相国寺内,那人应当就在附近,不知可有同伙,陛下微服出宫,身边护卫不周,她若说了,恐怕惹祸上身。
  她摇了摇头,道:“并无异常之人。”
  萧北冥见她迟疑了片刻,没有说话,半晌才道:“这次出来,除了查看州桥夜市百姓民生,也想瞧瞧薛大人的伤,他因公务操劳,回府路上不幸伤了脸,一连告假七日,若不去探望,难免寒了忠臣之心。”
  萧北冥话音才落,宜锦先是怔然,随后意识到自己可以借此机会回家探望弟弟,她面上的欣喜之色便已经藏不住,生怕眼前人是在与她玩笑,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是……是真的吗?”
  萧北冥不可见地弯了弯唇线,低声道:“自然是真的。”
  今晚不仅出宫瞧了烟火阜盛,繁华至极的州桥夜市,还品尝了她最爱的杏仁奶酪,而如今,她竟然还能回侯府瞧一瞧。
  这些惊喜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暂时忘却了彼此的身份之别,她方才受惊,一只手仍在他腰间,眼下反应过来,立时松了手,“多谢陛下。”
  萧北冥垂首,墨色的眼眸一动不动盯他腰间那只手渐渐松开,他感到胸腔里有些闷闷的。
  他的目光落到宜锦脸上,她脸色有淡淡的粉色,比之宫中多了活力与生气,就连眼角那颗泪痣,都因此更加惑人心智。
  萧北冥忽然有些沉默。
  邬喜来取了马车,马车在打更声中朝着长信侯府驶去。
  他赶着车,边瞧他那神色难过的小徒弟,小声劝道:“上次同你说的话你就当耳旁风了?”
  他叹了口气,道:“像咱们这种人,有些东西,只能放在心里。倘若拿了出来,摆在明面上,不仅害人,更害己。”
  骆宝愣愣地攥紧手里的簪子,许是他拜了邬喜来做师傅,一路走得太过顺畅,因此身上仍留着些少年气性,闷闷问道:“师傅,我只是想让姐姐高兴,这也有错吗?”
  邬喜来瞥了他一眼,“当然有错。错在没有自知之明。你说,是你送的簪子更让薛姑娘开心,还是陛下去长信侯府更让她开心?退一步讲,薛姑娘有自己的亲弟弟,没什么能比她见自己的弟弟更能让她高兴,而这些事,你却做不到。”
  骆宝望着夜空中四散的飞雪,将簪子收了起来,脸上的失望渐渐褪去,“师傅,我明白了。”
  寒风呼啸,马车内的两人并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
  一阵风雪侵入车帘,宜锦拂去发髻上的飘雪,察觉到簪子丢了,她咬了咬唇,低声道:“陛下,奴婢不下心将一支簪子弄丢了,可否回去找找?”
  那是骆宝送她的,虽不名贵,但弄丢了太过可惜。
  萧北冥正借着车内的烛光翻阅着手中的书籍,长睫在扑朔的烛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他没有抬头,“哦?那簪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宜锦只觉得这话有些古怪,她犹豫了片刻,道:“那簪子虽不名贵,但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送给奴婢的,弄丢了很是可惜。”
  萧北冥抬起头,如深潭般漆黑的双眸凝视着她,半晌,他只随手将袖口中那支兰花状银步摇递给了她,道:“时辰已晚,且相国寺游人极多,返回也未必能找到。这步摇是邬喜来顺手买来的,你若不嫌弃,将就着用吧。”
  宜锦看着那支银步摇,做工精致,花纹繁复不俗气,想来价格不菲,她委实不能收下,因此她顿了顿,婉拒道:“邬公公的眼光向来极好,只是这簪子太过贵重,奴婢不能收。”
  萧北冥没想到宜锦会拒绝,他的脸色隐隐有些僵硬,手中的簪子收起来不是,不收起来也不是,半晌,他冷冷道:“你若不喜,扔了就是。”
  话罢,他又垂首去瞧手中那本兵书,宜锦如收了个烫手山芋,却能感觉到眼前人气压有些低沉,她也不敢再提找簪子的事。
  萧北冥瞧着书上的字,眼底的墨色却越来越重。
  骆宝于她而言是极重要的人,那么他呢?他在她心中,又是如何的分量?
  *
  长信侯府门前立着两只张着大口的威武石狮,府门前已换了崭新的红灯笼,侯府虽然世袭到三代,早已没了昔日的风光,却能从宅邸的外观依稀瞧出没落世家的底蕴。
  门房薛大瞧见门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一时也有些疑惑,除夕前日还有人上门拜访,想来是求他家大人办事,他打着哈欠开了侧门,上前问道:“几位是来找谁?”
  邬喜来淡淡道:“我家黄大人听闻薛大人卧病在床,特地前来探望,还请代为通报。”
  薛大从没见过哪个姓黄的官爷与自家侯爷交好,且侯爷嘱咐过要静养,不见客,他正欲回绝,却见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了车帘,那女子容颜姝丽,面容如玉,眼尾一颗浅浅泪痣,更添娇俏。
  薛大只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才不敢置信道:“三姑娘!”
  自靖王被诛后,靖王府一众女眷皆被收入宫中为奴,薛大没想到自己能见到昔日的三姑娘,宜锦昔日待他有恩,尽管他知道侯爷苛待发妻,今夜恐怕不欢迎这个女儿,但他仍迎了上去,道:“外头风雪重,姑娘快进府吧。”
  宜锦没想到,这个家中除了阿珩,竟还有人会记得她,真心为她回府而高兴,她心里一时也有些酸涩,道:“薛伯伯,烦请您向侯爷通报一声。”
  薛大忙叫另外几个小厮替他们引路,自己匆匆去后院通报。
  *
  穿过厚厚的粉油大影璧,那几个小厮便引着他们朝前厅去,临近除夕,府内上下挂满了赭红色的羊角灯,墙角的红梅正迎着雪悄自绽开,偶有风雪拂过,摇晃的枝头便散下一阵幽香。
  宜锦停驻在此处,心中百感交集。
  幼时除夕,娘亲乔氏替她们剪了各种各样的窗花和门神,再做几个小灯笼,挂在梅树上祈福。
  娘亲走后,每年除夕便是阿珩替她们剪窗花,她和宜兰做灯笼。
  再到后来,宜兰出嫁,她入了王府,这里终究只剩阿珩一人。
  萧北冥见她神色哀伤,便知她触景伤情,他本想告诉她,往日之日不可追,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五色的烟火自上空升起,炸开一片绚烂,两人抬首仰望冬日的夜空。
  萧北冥看着她的侧脸,她眼中含着晶莹,嘴角却是微笑的,在烟火落下的那刹那里,他与她的指尖只隔着一掌的距离,他缩了缩手,漆黑的眼眸划过流彩。
  “薛宜锦,生辰吉乐。”
  这宛若呢喃的声音在烟火爆竹声中几不可闻。
  第20章 故人
  薛大前来通报时, 长信侯薛振源正与侯夫人柳氏在中堂听戏用膳,柳氏所出的二姑娘宜清与二公子薛瑀也在席上。
  薛大话音方落,薛振源那尚有淤青的脸上便浮起几抹责怪, 他兀得起身,气急道:“快吩咐后厨做些新菜,来人岂止是贵客,却被你怠慢了, 回头再与你算账。”
  薛大身子一震,丝毫没想到那位黄大人身份如此尊贵, 他心中也有些慌张,不知那位贵客是否会责怪他。
  柳氏大约三十上下,保养得宜,面容娇艳,气质羸弱,身着浅青色对襟长衫, 淡灰荷花暗纹十二幅湘裙, 说话也柔柔弱弱, “夫君莫要生气, 来者何人,以至于让夫君如此失态?”
  薛振源本有些焦躁,被柳氏问了一句,也冷静下来,道:“朝中还会有哪位姓黄的大人深夜拜访?薛大说宜锦那丫头也回来了, 恐怕就是皇极殿中那位。你梳洗一番, 随我去前厅见客。”
  听到宜锦的名字, 柳氏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并不慌张, 顺从地应下,又瞧了一眼宜清和薛瑀,柔声道:”你们两人也换件衣裳,随你父亲一起去拜见陛下。“
  宜清和薛瑀正瞧着水榭里的戏,乍一被母亲提及,忙起身。
  薛瑀即将加冠,却未在会试中崭露头角,而宜清被柳氏养在深闺,年过双十仍未出嫁,他们心知母亲带他们见客的意思。
  一行人并丫鬟小厮浩浩荡荡朝前厅去了,薛振源为首,见到萧北冥时,忙携家小叩首行礼。
  萧北冥看着地上乌泱泱一片人,只道:“听闻你因病告假,顺路来瞧一瞧。都起身吧。”
  薛振源听着这声音,便想起那日进宫时陛下同他说的话,脸上淤青的地方不由疼了疼。
  他打了宜锦一巴掌,回府途中便跌下轿子,摔伤了脸,查来查去也只说那日抬轿子的下人失了手,但他却觉得此事并非巧合。
  再加上今夜陛下微服出宫,竟然与宜锦同行,他便知道自己所想也许是真。
  薛振源将脑海里纷乱的思绪清出去,忙道:“臣不知陛下驾临,时辰仓促,只在后院备了薄酒佳肴,还请陛下赏光。”
  柳氏静静注视着宜锦,就在方才叩首行礼时,她惊觉这丫头竟与从前在府中时大不相同。
  这丫头一张小脸白里透红,肤如凝脂,眼尾那颗与乔氏一模一样的泪痣更添了几分娇艳,让人将目光都集中到那双漂亮的眼睛上。
  从前宜锦在府中,容貌并没有今日这样出挑,可见自靖王府女眷被没入宫中,宜锦并没有受苦,反而被新帝看上,带在身边。
  柳氏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当年靖王只差一道遗旨便能称帝,可惜靖王已有正妃,她自己吃过做外室妾室的苦,不舍得再让宜清走她的老路,便做主将宜锦送去靖王府,倘若日后靖王登基,侯府身份自然水涨船高,届时再将宜清送入宫中,也不至于委屈了女儿。
  可谁能想到,后来是残了腿的燕王荣登大宝,如今宜锦反而因此得了亲近新帝的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她的宜清,已经双十年华,婚事艰难,高不成低不就。
  柳氏自入府时便不喜宜锦,只因她与乔氏生得太像,每日瞧见宜锦,她就想到乔氏从前鸠占鹊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