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赵宁洞悉人情,知道眼下的刘新城可能怒急攻心、暴起伤人,一直注意着他,眼见对方挣脱衙役,便上前一步,一脚蹬在刘新城腰眼上,将其踹翻在地。
  他现在是御气境后期的修为,这一脚势大力沉,刘新城当即闷哼一声,只觉得肾脏好似已经炸开,痛得五官变形、汗如雨下,趴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这一幕让围观百姓又是一阵怒骂,指责刘新城无法无天,也有不少人大声为赵宁叫好。
  经过一番审问,庞升最终依律判了刘新城流放之刑。这当然不符合百姓预期,纷纷叫嚷庞升徇私枉法,像刘新城这种人就该被立刻砍头。
  赵宁心如止水,形势发展到现在,刘新城被判什么罪已经不重要,只要庞升断了刘氏的人有罪,这就开了一个头。有了这个开始,后面的事就会水到渠成。
  再者,无论刘新城此时被判什么刑,赵宁都不会让他活下去。
  就在情绪没有得到充分发泄,心中愈发不满愤怒,不愿立即散去的百姓们,大声吵闹着要庞升重判的时候,京兆府大门外,再次响起了隆隆鼓声。
  咚、咚、咚,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大,如春雷。
  庞升脸色一变,忙向大门处看去。
  二堂里的刘氏大长老,正打算离开,听了这鼓声,猛然间心惊肉跳,顿住了脚步。
  百姓们则是精神一振,兴奋而又带着某种莫名的浓厚期望,相继回头。
  鸣冤鼓,再次被敲响了。
  第一百章 交锋(4)
  在众人的瞩目中,被两名衙役带进来的,是一对头发斑白的老夫妇。他们手里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透着紧张与害怕,一直躲在老妪的身后,抓着对方的衣角。
  听罢衙役的禀报,庞升好歹松了口气,对方身边没有赵氏、魏氏的人跟着,也没有都尉府的人护送。
  有新案子是好事,只要能赶紧转移愤怒百姓的注意力,让他们不再关注对刘新城判决的不满,心中激愤的情绪有地方发泄,庞升就不介意把新案子的被告重重处罚。
  “这些无知的刁民哪里懂得什么律法,一般主家打死了下人,只要随便给下人安个罪名,表明下人有危害主家的过错,也就是罚钱了事。流放之刑已经是顶天严重的处罚了,一般根本不会这么判!这些愚蠢的百姓,还真以为这世道是公平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
  “殊不知现在是儒家治国,又不是法家主政,皇朝律法条文首先维护的就是权贵地主的利益!也罢,跟他们说这些他们也理解不了,如果这三个人真的有冤屈,加倍处罚被告就是了,赵氏跟刘氏的争斗,我没必要把自己卷进去。”
  念及于此,庞升轻咳一声,尽量和颜悦色的对那祖孙三人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罢了,你们既然敲了鸣冤鼓,那就是有冤屈,只管说来,本官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祖孙三人已经在堂中跪下了,两班杵着水火棍、虎背熊腰的衙役,铁面冷目的俯瞰着他们,犹如魔神,让从未到过京兆府衙门的他们胆战心惊。
  听罢庞升虽然和气但仍旧充满官威的话,莫说小女孩怕得瑟瑟发抖,两位平民老人也是心怀惴惴。
  夫妻俩对视一眼,脑海里浮现的,是在来京兆府之前,那些“大侠”交代他们话,以及有“贵人相助”的保证。
  定了定心神,老头子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折叠好的状子,打开了双手高举,用颤抖但清晰的嗓音大声道:“老汉状告石门县刘氏族人侵……侵占我家良田,打伤老汉的儿子儿媳……他们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最后……最后相继伤重而亡!请大人为草民做主!”
  说完这话,老汉已经是老泪纵横,那六七岁的小女孩儿更是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庞升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怎么又是刘氏,真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连忙问:“刘氏?哪个刘氏?”
  周俊臣将老汉的状子接过,迅速扫了两眼,转身呈送给庞升,“河西刘氏。”
  河西刘氏,也就是刘牧之所在的门第刘氏。
  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被打破,庞升的脸顿时拉得比马脸还长,心里已经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头向赵宁看去。对方刚刚扶着玉娘出了公堂的门,如今就在堂外,站在围观百姓群前,似笑非笑,目光却如出鞘青锋一样锐利。
  接触到赵宁这个眼神,庞升顿时就无比确信,他今天的日子不好过了……准备的说,眼前这道难关不好过。
  “又是刘氏在害人?竟然又有人被他们害死了!”
  “天哪,刘氏到底有多少横行霸道的枉法之徒?”
  “我看刘氏就没什么好东西!”
  “必须严惩恶徒,维护世道公义!”
  “就该把刘氏的人都抓起来,一个个审问,看看他们还做了多少恶事!”
  百姓们再度炸了锅,之前对刘新城的判决,他们就很不满意,心里对刘氏还有怨愤,这下又听到了刘氏为非作歹、害人死命的消息,怒火便更上层楼,尤其是老妇跟幼子的惨状,让他们同情心大涨,最后这份同情心也变成了对刘氏的愤怒。
  庞升听到围观人群的咋呼,心里已经把这些傻子鄙夷到了骨子里。两件命案就要把刘氏的人都抓起来审问?真是莫名其妙。
  然而庞升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为官多年,早就给大众打上了愚蠢的标签,这些人情绪上来了,就会想当然的胡说八道,根本不懂律法也不懂规矩,更不懂官场。
  “有何证据?”庞升看完了状子,抬头公事公办的问那对老妇。
  “老汉有证人,是老汉的邻居同乡,刘氏的打手殴打老汉的儿子儿媳时,他们都看见了,现在有三个人跟着老汉一起来了!”老头子连忙回答,说完回身指着在人群里挤不上前的,几个庄稼汉打扮的年轻人。
  连证人都带来了……庞升又看了赵宁一眼。
  得到心腹的耳语,他再度寻了个借口去二堂,见刘氏大长老。
  “庞大人,这事儿你可一定要压下来!派人去石门县取证,再怎么都需要一段时间,正好拖上几天!”刘氏大长老急切道。
  他现在已经在心里确定,赵氏要用民间案子对付刘氏了,也不知道赵氏找到了多少个这样的苦主!除了新乡镇因为涉及的人多,动静大,其余的他们事先都没有察觉!
  可问题是,在白衣会覆灭后,刘氏就派了人盯着镇国公府跟主要的赵氏大宅,在赵七月带着一帮人出去“打猎”之前,赵氏的人没有半点儿异动!
  对方哪里来的人,去搜集刘氏的各种劣迹罪行?
  因此,刘氏大长老的第二个判断,亦或者说希望,是赵氏没有找到刘氏多少罪案!
  如果是这样,那么只需要压下或者是拖延案子,刘氏就有时间从长计议!说到底,在有充足眼线监视赵氏主要宅子的情况下,赵氏突然向刘氏发起全面进攻的行为,让刘氏始料未及。但这并非不可解决的问题,只要给刘氏弄清形势、布局反击的时间,胜负犹未可知!
  “对方有人证,而且现在民情鼎沸,都在喊着要本官秉公办案,本官无法在公堂上帮刘老。”庞升道,他不想做得太明显,落人把柄。皇朝律法虽然维护地主权贵,但无论天子还是百官,嘴上都在喊着民为水君为舟。
  无论是他京兆府还是其他州县衙门,一旦升堂审案,就会有大批百姓赶来围观,且不能驱赶,庞升虽然瞧不起平民,但也不敢跟百姓对着干。
  说到底他也是出自世家,最重视羽毛,名声绝对不能坏了,否则难以立足。世家子弟,一人名声臭大街,整个家族都会受到很大影响。刘氏不过就是出了两件命案,就被堂外的百姓骂得不像人样,就是有力证明。
  所以世家官员做事都比较小心,其它的都好说,但至少不能明着跟百姓对立。这就不像那些寒门官员,没有庞大的家族牵绊,做起事来往往更加大胆。
  当然,世事在变,如今的将门和门第,一方面因为愈演愈烈的文武之争,一方面因为寒门势力的威胁,有些世家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发展,做事已经越来越没有底线。
  庞升继续道:“刘老如果想要拖延时间,就只能在自家身上下功夫,京兆府的衙役下去查案时,本官也会叮嘱一二。”
  这话的意思就很明显,京兆府公堂上的案子,他是要“秉公”审理的,但衙役下去查证人证物的时候,刘氏就可以做很多文章。无论是毁灭证物,制造证据扭曲事实,还是给衙役设置查案的难题,亦或是倒打一耙诬陷原告是刁民,把案子变成扯皮官司,都能拖延时间,最不济,总可以找几个打手当替死鬼。
  而庞升也会让京兆府的衙役们,查案的时候要“仔细认真”,不得漏过任何疑点,查探手段要温和,不得跟刘氏起冲突。
  总之,一天能查明的事情,用三五天来查,明明没有疑问的情节,也要因为刘氏的一面之词而查疑,至于最后是把案子拖上几个月,还是把原告变成被告给办了,就得看形势发展了。
  “那就谢过庞大人了。”刘氏大长老同意了庞升的方案。
  官官相护,此乃官场第一课;权贵互相守望,一起压榨欺负平民,这是权贵的基本素质。庞升和刘氏大长老两人,对此都熟门熟路。
  庞升回去大堂的时候,刘氏大长老重新安稳坐下,继续观察事情发现,他看了看京兆府大门的方向,暗自嗤笑一声:“赵氏,老夫倒要看看,你们能弄出多少案子来!五件,还是十件?十条人命,还是二十条人命?凭此就想对付刘氏,真是痴人说梦!没有几十件大案,几百条人命,刘氏七百年的世家大族,也就是顶多吃点亏,岂会被你们扳倒?!”
  庞升回到大堂,传唤了老夫妇带来的证人,一番对答后,“大公无私”的表示,此案情节特别严重,影响特别恶劣,必须一查到底,还死者清白,给生者交代,绝不姑息养奸,让罪恶逍遥法外!
  旋即,庞升安排了衙役,由一名捕头带领,去往石门县查清案情,并把捕头叫到一边,亲自“嘱咐”了半响,这才让他们速速去调查。
  此举赢得了围观百姓的一致拥护与好评,一些人甚至开始赞颂京兆尹的英明公正,并为之前对庞升的不信任表示歉意,就像对赵宁的态度,由怀疑变为支持称赞一样。
  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到,唐兴早早离开原地,在京兆府大门外,追上了衙役们,并把市井出身的捕头拉到一边,好好交代了他几句。
  第一百零一章 交锋(5)
  暂时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庞升暗舒了口气。然而不等他安全放松下来,府门外的鼓声就再次响起。这回庞升没觉得心惊肉跳,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就让本官看看,今天能有多少件案子。”庞升瞟了赵宁一眼,随即下令将人带进来。
  不出预料,这回同样是命案。
  某家人因为老婆病重没钱买药,借了刘氏的印子钱,到期了还不上,刘氏催了两次后,先是将无法还债的汉子打残,后来有一回催债,对方不在家,便把人家的房子也点了。当借贷者千辛万苦从别处凑了钱,却被刘氏告知只够还利息的,最终走投无路,绝望之下被逼得上了吊。
  案子同样有证人,庞升没有选择,只能派人去带刘氏的人回来讯问。
  就这样,案子一件接着一件,中间几乎没有停歇,而且大部分都是命案,且每一件都有相应证据,在众多情绪激愤的百姓注视下,庞升不得不尽数接下。
  能当堂立马定案的不多,但也不是没有,渐渐地,庞升额头汗水越来越多,脸色越来越难看,一方面是给累的,茶喝了一碗接一碗,另一方面则是心惊,对赵氏展现出来的能力的心惊。
  当案子达到三十件时,庞升知道,一切侥幸都已经毫无意义,赵氏是真的够狠,刘氏是真的要遭殃。
  所以他不再去二堂,哪怕刘氏大长老一再派人请求。
  如果说庞升心里的恐惧,更多的是对赵氏的忌惮,那么在二堂的刘氏大长老,就是实打实的害怕了。他早就已经坐不住,焦躁不安的在堂中走来走去。
  当大半天过去,案子的数量已经超过了五十件时,他的衣襟已经被汗水完全湿透。
  超过五十件案子,涉及数百人,每个案子都有证据证人,且不说找到这些人,再把这么些人同时弄到京兆府来,需要耗费多少人力,仅是查清这些案子,需要的精力想想就可怕。
  哪怕是京兆府、大理寺同时出动,要办到这一点也非常难。大长老怎么都想不明白,赵氏的主要人手明明都被他们暗中监视着,在赵七月出城前,对方明明没有成规模动用族人!
  他们究竟是如何查清这么多案子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些必然存在的、暗中护送各个苦主到京兆府来的人手,不是赵氏族人又是谁?魏氏的人?可如果魏氏有这么大规模的人手调动,刘氏不可能一点都没察觉!
  更何况世家大族的人,要跟这些平民百姓打交道,并迅速获得对方的信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权贵大族跟低层百姓是两个世界的人,无论言行举止气质思想,还是做事的方法,都有很大差别,世家贵族要深入民间,去了解低层疾苦,并不着痕迹的跟他们混在一起,这根本就是无妄之谈!
  “赵氏……赵氏……赵玄极!你这老匹夫,老阴狗!你到底谋算刘氏多久了?到底做了多少准备?你怎么能这么阴险卑鄙!”刘氏大长老惊怒交加,如果有可能,他很想指着赵玄极的鼻子问个清楚明白。
  可他不能。
  这场攻势事前毫无声息,事发时声势如洪,不动则已,动则生死两分,这是兵法,不动如山,侵略如火的兵法!赵玄极竟然把沙场征伐的兵家之道,用在了世家争斗上。而刘氏却没能预料到赵氏的行动。
  如今,刘氏是真的遇到了大劫,这回不死也要元气大伤!
  “快,快去禀报家主!”大长老连忙向族人下令——这样的命令,他已经下了好几道,每重复一次,就是形势严峻了几分,到现在,已是十万火急了。
  可大长老对此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刘氏被赵氏一步步推进深渊,只能毫无意义的悲愤,什么都做不了!
  他能怎么办?派人堵住京兆府的大门,还是控制街道?都不能。而只要那些受过刘氏迫害的苦主,还能继续走上京兆府大堂,刘氏就只能一点点沉入深渊!
  反咬赵氏吗?说这一切都是赵氏在泼脏水?是他们在背后捣鬼?这根本没有意义!那些案子可都是真的!这就像两军交战,自家阵型的破绽的确存在,而对方的人马已经从破绽里杀了进来,己方还能如何力挽狂澜?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长老喘息粗重,只觉得天色都暗了下来,心急如焚又满心悲凉。
  刘牧之接到最新情况的消息后,也是惊骇不已,不过他毕竟家主,还能稳得住,稍微一思考,便去见了徐明朗,将情况如实跟对方说明,没有半点儿隐瞒。
  “事到如今,刘氏已然危在旦夕,请徐公务必施以援手!”介绍完情况,刘牧之向徐明朗行了大礼。
  京兆府的动静,徐明朗已经知道了,也料到刘牧之会来相求,只是没想到情况会失控得这么快这么厉害,“刘氏怎么会有那么多劣迹?刘氏为了攫取财富,也太过横行无忌了吧?犯下了这么多命案,这已经不是把有罪族人交出去,就能解决问题的了,刘氏有举族倾覆之忧啊!”
  世家大族自然是要不断聚敛财富的,但手段这么赤裸粗暴,露出了这么多可以被人抓住的把柄,连徐明朗也觉得太过愚蠢了。
  自古利令智昏。利益有多大,人的行为就会有多放肆,事发后就会显得有多蠢。
  “徐公,现在不是数落我刘氏的时候,我们还是想想对策得好!”刘牧之听了徐明朗的话,怨念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