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太子的视线徐徐往外挪,带着杀意的目光笃定地落在门外院子里的两个老太医身上:“有人背叛了孤。”
  “可要属下处理掉?”崔夷玉平静地问。
  “这事有得是人做,用不着你。”太子冷哼一声,看到他脸上的血痕,眉头一蹙,“你怎么不躲?”
  “不敢。”崔夷玉的声音平淡无波,好似一潭死水。
  “你的脸不止是你的脸,以后记住。”太子烦躁地瞥了他一眼,“之后去库房拿药擦擦,人前就藏着,别留了疤。”
  “是。”崔夷玉低头称是。
  “这些个太医不中用了。”太子压低声音,“你让暗桩去民间找有没有德高望重,或者是有奇才的大夫,切忌张扬,不可被人发觉。”
  “遵命。”崔夷玉语句简短,似不会思考只会回答的工具。
  太子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反覆来回,目光最终又落回了手中的信件上,似漫不经心低问:“之前派你营救太子妃,她可曾认得你?”
  “太子妃昔日重伤濒死,视线模糊不清,口齿嘶哑难言,不曾与属下叙话,只知属下是殿下所派。”崔夷玉垂下的眼神微凝,声音却纹丝不变。
  这是他初次向太子说谎。
  不光是为了他,更是为了太子妃的性命。
  太子妃本无错处,但只要与他有牵连,便会遭遇不幸。
  “父皇既起了疑心,在找到可靠的大夫前,孤不便出行。”太子“嗯”了声,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只继续说,“这几日你注意着些,帮孤稳住太子妃,她虽天真,但到底不傻,莫要引起她的怀疑。”
  说着,太子掀起眼,笑容诡谲,晃了晃手中的信件,上面赫然写着崔皇后想永绝后患,一劳永逸之法。
  “记住,是孤从皇后手中保住了你。”
  第10章 尝试
  “李管事。”
  林元瑾坐于窗前,摆弄着眼前两盆盛放的绿菊,声音不掩欢喜,笑着看向身后瘦高的李管事,“府中可有善于侍弄花草的婢女?”
  “也是巧,奴有个侄女名唤桑荷,不爱别的,平日里净对着这些花花草草,殿下院里的花大多是她照顾着的。”李管事笑眯了眼,“桑荷口齿笨拙,不爱说话,也只会做这些粗活了。”
  林元瑾看着李管事的目光一停,莞尔而笑:“倒是无巧不成书,我不喜叽叽喳喳之人,便把她拨我身边来罢。”
  “若是这花照顾不好,那我要便唯你是问了。”她指尖托着细长如弯钩的花瓣,如女孩玩笑般调侃。
  “奴代桑荷,谢殿下赏识之恩。”李管事笑起来,眼角的褶子挤到一起,当即跪下,行了个大礼。
  “哪有什么赏识,不过是我刚入太子府,手中无人可用,幸得府中老人襄助。”林元瑾眨了眨眼,看着李管事的目光带着些年少孺慕,“今后还要您多提点。”
  “殿下言重,奴当不起。”李管事连连推拒,被扶起来之后对上林元瑾的目光,笑着说,“今个儿奴来却有一事。”
  “昔日府中无主母,为防尊卑不分,中馈不容旁落,府里的账册都是奴在管。如今殿下一来,奴这悬着的心也落下了!”
  说着,身后几人捧着账册上前,放置在林元瑾手侧的木案上。
  “李管事妥帖,我自然放心。”林元瑾点头,眸光游移,似心不在此,所以也并不在意,“若是有问题,我再寻您问问。”
  李管事刚想答,却听得林元瑾突然话锋一转。
  “倒有一事想寻您问问。”林元瑾面颊微红,四周看了看,抬手驱散了围着自己的婢女。
  李管事见状,轻视地扫了眼林家陪过来的婢女,转手立刻将身后的几个小厮赶走了,手拱于身前:“您请说?”
  “我早便听闻太子克己守礼,后院清净。”林元瑾手指攒紧放在身前,眉眼间泄出些好奇与羞赧,小声地说,“管事可知,殿下上次寻选侍侍寝,可是在多久之前?”
  终于到她真正想问的问题了!
  林元瑾作为太子妃,自不能直接打探太子多久召了太医,只听昨日皇帝之言好似已有两三月了,但她可以换个方式问!
  李管事自以为窥见了太子妃的小女儿心事,了然地笑起来,心里的斟酌试探也不自觉少了几分:“您大可放心!”
  “太子殿下千金之躯,一心勤政,不似京中纨绔夜夜笙歌,又谨记皇后叮嘱,认定嫡长子最重,必然得等太子妃入府再议,上次召选侍,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林元瑾眼里愕然做不得假,迅速低下了头,袖口抵在唇边装作欣喜:“我知晓了,退下吧。”
  “这话切不可与旁人说!”她声音紧张中透着慌张。
  “奴自省得,稍后奴将桑荷送过来,您随意驱使便是。”李管事心领神会地行了个礼,转身便走。
  林元瑾坐在窗前,目光凝在眼前的绿菊上,心中升起一个困惑。
  她虽没谈过恋爱,也不怎么了解异性,但她依稀从同学口中听过十七八岁的男生,尤其是开了荤后…精神百倍,禁不得半点撩拨,见了肉就不撒嘴。
  尤其是太子这种身份,想要女人再简单不过,哪怕想要名声也能偷着来,在这个年纪,能禁欲半年吗?
  这就触及到她的知识盲区了。
  “太子殿下到!”
  外面突然传来呼声,打断了林元瑾的思索。
  她当即站起,探寻的目光落到门口进来的少年身上,他身着盘领红袍常服,衣袍宽敞,却并不显得臃肿,反倒衬得他挺拔俊秀。
  “符仪!”林元瑾提着裙摆小步迎上去,抬手想拉他,却见他不动声色想避开,却又僵住,最终不得不被她握住手。
  那试图挣扎的那一瞬很微小,但林元瑾却如略见一斑,感觉到了崔夷玉疏远的意图。
  “殿下躲什么?”林元瑾抬起眼,注意到崔夷玉的瞳仁不经意朝窗口的方向略偏了一瞬,又瞬间看回她。
  好似那里有什么人。
  “孤何曾躲你?”崔夷玉身形顿住,浅笑着说,嘴角微勾,眸光沉静,“不过是见到窗口绿菊一时失神,孤送你的,你可喜欢?”
  他是来扮演一个爱重太子妃的太子的。
  哪怕被太子、皇后怀疑,哪怕太子妃完全不上当,在人前他也要完成他的任务。
  “只要是符仪送的,臣妾都喜欢。”林元瑾看着他在阳光下剔透若琥珀的瞳仁,拉着他到桌前坐下,召来婢女上茶点,托着崔夷玉的手指,甜笑起来,“臣妾还以为今日符仪不会来了。”
  “正值新婚,孤不来寻太子妃,去寻谁?”崔夷玉垂眸看着她的手指,只觉得少女的手格外柔软,仅仅是相碰都像捧住云彩,指尖沾染的花香都让人下意识脊背发麻。
  他好似走上了晃晃悠悠的独木桥,脚下是刀山火海,进退两难。
  一旁的婢女端着精致的茶点走来,悠然放在桌上,袖口不经意间钩在镯子上,露出一截藕白的手腕。
  林元瑾眨了眨眼,笑容不变,黝黑的眼瞳蓦然一抬,冷不丁对上那婢女双眼,见她眼神一慌,手上的动作一乱了,只得快速放好东西匆匆离去。
  这人她有点儿印象,似是林家的人。
  “好啦。”林元瑾眼眸一转,收回视线,松开拉着崔夷玉的手,看着他眼底的局促渐消,稍有放松,“臣妾不为难符仪了。”
  “符仪能去寻的人多了去……”林元瑾刚想开玩笑,落在崔夷玉脸上的目光骤停,声音也随之消失了。
  她嘴角的弧度落下,安静地抬起手,青葱般的指尖落在了他的颊边。
  少年眸光一凝,迅速垂下了眼睫,像是完全没有想过林元瑾会发现,乍然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你受伤了?”林元瑾轻声,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哪怕他向后退了点,手却固执地碰到他脸上,指甲沿着他的下颌向上,果不其然摸到了一片薄如蝉翼的皮,缓缓拉起。
  被她碰过的皮肤如落了墨的雪色宣纸,一点点染上了不自然的绯。
  那层如胶质的皮一经掀起,就露出他白玉无瑕的脸上有条突兀的血痕,明显是被锋利之物划开。
  距离眼睛不过半寸。
  诡异的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桌上糕点的热气转眼便消散干净。
  “不过是孤忙于事务,头晕目眩,不经意撞上了砚台。”崔夷玉勾着嘴角,垂着眸自然地笑着解释起来,似是再习惯不过,“都是小事。”
  然而崔夷玉粉饰完谎言,却仍不见林元瑾开口,才缓缓抬起眸,身躯陡然停滞住,见到了少女明明面带笑容,眼眶却微红。
  她又知道了。
  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不过小伤,大丈夫在世哪有不碰撞的?”崔夷玉喉口微涩,眼尾微微上扬,轻松地笑着说,透出几分摸爬滚打惯了、身陷囹圄仍不气馁的少年肆意,“太子妃不必忧心。”
  不必管他,不要为他伤心难过。
  往日那么多伤都受过来了,也不差今日这一星半点,他不过区区一个任人驱使的工具,自然也不会觉得难受。
  “我当然不难过。”林元瑾似不在意地笑起来,声音却低落,“殿下多得是人关心,又哪里多我这一个呢?”
  太子千金之躯,自不缺人照顾。
  可他呢?
  崔夷玉一怔,抬起手,最终还是用袖口擦了擦她微红的眼角,迷茫地说:“别哭。”
  “哭有什么用?我没有哭。”林元瑾抬起水盈盈的眼瞳,笑着反问了句。
  她身边关心过她的人已经都死在了山路上,她是被救过来了,但是救她的人却并没有得救。
  更何况,她一个同样身不由己之人的关心又有什么用?
  林元瑾不再言语,从梳妆台上取下她之前受伤的时候用过的化痕膏,用指尖蘸了点,抬手擦在了崔夷玉的伤口处。
  崔夷玉一言不发,如断了线的傀儡,任由她擦药。
  冰冰凉凉的药膏带着她身上的温热,如过了火的炭块焦灼着他那微小的伤口,不过片刻就让他唇齿里过了百般滋味。
  “臣妾既已经发现这伤口了,殿下往后便不必再藏了,以免伤口反覆,倒影响愈合。”林元瑾拿着手中的化痕膏,刚想递给崔夷玉,却在他沉默的目光中又放下了。
  这药只怕给了他也落不到他手上。
  “臣妾被人所弃,于生死之际得殿下之人相救,感激不尽。”林元瑾看着他半阖的眼瞳,轻声说,“还望殿下往后多爱惜些自己。”
  只是感激,所以不必有负担。
  温和的曦光落在林元瑾脸上,衬得她眸光潋滟如澄澈的湖面,言辞间表达着独属于她的、拗口又难言的善意体贴。
  “太子妃心性温善。”崔夷玉在林元瑾的目光下,缓缓露出生涩而认真的笑容。
  这不是对太子完美而刻意的模仿,是他第一次尝试用自己的方式笑起来,透着些权贵少有的飒然意气。
  陌生又奇怪,但又并不让人觉得反感。
  崔夷玉从记事起便饱尝世间苦楚,若非顾忌他作为替身的用处,只怕身上无一处好肉。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将脸上这么一道微不足道的伤口用易容之术遮住,或许是试试想瞒过去,又或许是不愿让她看到。
  林元瑾聪慧,脾性却太过和软,无论她是不是起了同病相怜之心,这点小伤便能让她这般叮嘱,只怕往后在这看似富丽堂皇,实则泥泞肮脏的宫中难免受人掣肘。
  “孤答应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