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只有张三丰看得目不转睛,待他打罢,眼神之中陡然迸出一道精光,笑道:“好孩子,再打一遍。”
  叶孤鸿笑一笑,果然又打一遍。
  峨眉弟子、殷六莫七唐珙,不解之意更浓,反而是张四“哎呀”一声轻呼,露出有所领悟的神态。
  叶孤鸿这一次足足打了二十多招,除了起手式,和此前无一招相同。
  唯一不变的是,依旧是顺着太极八大劲信手演绎。
  打完收功,叶孤鸿笑道:“张真人,还要晚辈再打一遍么?”
  张三丰早已眉开眼笑,摇头道:“够了,足够了!哈哈,妙哉,着实妙哉!郭女侠以女子之身,演化九阳,峨眉九阳功中,本就暗藏阴阳,你以男儿身学此功夫,唯见其阳不见其阴,如今学了老道于太极之道的一丝心得,竟是立刻有悟,单说这份悟性,老道自问也比你不过,今日见你演武,少说省却老道十载水磨功夫!”
  武当五侠听了,齐齐大喜,再看叶孤鸿,眼神愈发透着亲近。
  张三丰仰天吟道:“噫!这正是:举动轻灵神内敛,莫教断续一气研,左宜右有虚实处,意上寓下后天还!哈哈,又可云:忽隐忽现进则长,一羽不加至道藏,手慢手快皆非似,四两拨千运化良。”
  吟罢大笑三声,忽然抱起叶孤鸿,举起来晃了三晃,欢声道:“好孩子,好孩子,两年之后,老道我百年诞辰,伱记得来为老道贺寿,老道不白看你的拳法,届时定然传你一门开前人所未见的新奇功夫,哈哈,哈哈哈。”
  大笑着放下叶孤鸿,扭头嘱咐道:“远桥,为师心有所悟,这就闭关去也,你过寿那日,记得送一碗寿面来吃,多放些猪油。”
  说罢毫不停留,大踏步回了自己小屋,袖子一拂,大门立刻闭合。
  叶孤鸿走出小院,一向冷静寡语的俞莲舟抢先抱住了他,难得大笑道:“好兄弟,你省了我师父十年功夫,我武当上下都要承情,以后若有什么事儿用到你二哥,尽管和我开口。”
  宋远桥、张松溪也是笑容满面,只有莫声谷瘪嘴道:“你们竟还谢他?我和六哥好久没见师父,就等着大哥过寿师父出关,好生亲近亲近,今日话都没来及说呢,师父又去闭关了,全是这小子闹的。”
  但他情绪来的快去的快,说到宋远桥过寿,忽然把腿一拍:“大哥,你这次过寿,人家峨眉掌门可真是当大事儿对待,你莫看掌门师太不曾亲来,可是准备的礼物着实惊人!小弟一路上都愁的睡不着觉啊,咱们武当穷嗖嗖的,这要等到峨眉掌门过寿,这份礼物可怎么还呐。”
  金明珺忍不住道:“罢了,你何尝睡不着觉?你打鼾的声音比老牛还响,我们师姐妹都说,不枉你叫了莫声谷,张真人替你取这个名字,只怕也是听了你打鼾才有的灵感。”
  众人大笑,一起回到待客的澄碧堂,各自落座,又让弟子上茶。
  闲话了几句,苏清梦做为大师姐,取出礼单递去,俞莲舟接在手中一看,讶然道:“先前七弟说礼太厚,我还道他说笑,大哥你看……”
  宋远桥接过一看,也自愣了,只见礼单上赫然写着:“九花玉露丸十瓶,田七鲨丹散十瓶,无常丹十瓶,白玉拂尘一柄,白玉数珠一串。”
  宋远桥拜师最早,听张三丰说过许多武林旧事,吃惊道:“这莫非便是当年黄老前辈所造灵丹?峨眉竟然复原了出来?只是这等灵丹,一颗已然难得,你们这……十瓶……宋某真个受之有愧。”
  叶孤鸿笑道:“宋大侠,我家师父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实在性子,武当拿我峨眉当自家人看待,他老人家心中岂有不知?如今我等峨嵋弟子,第一次来武当走动,又是宋大侠的寿诞这般大喜之日,以我师父性情,便把峨眉搬空了亦无丝毫舍不得。”
  这话一说,武当众侠心中都有数了:峨眉这些年所合几味灵药,只怕基本都在这里了。
  说话间,苏清梦把始终不敢离身的包裹打开,捧出一只锦盒,俞莲舟接过一看,里面正是三十瓶价值连城的灵丹妙药,以及一柄拂尘、一串数珠,玉质细腻如脂,色泽剔透晶莹,也是极为罕见的珍宝,只是比起那些药来,却又远远不如了。
  这拂尘、数珠,还是当年汝阳王妃送给灭劫师太的,灭劫师太从不动用,听说宋远桥虽非道士,平素却好穿道袍、读道藏,索性借花献佛,一并送来了武当。
  宋远桥满面感动之色,唤来徒弟,令他好好将礼物收藏,这时唐珙忽然起身,抱拳道:“宋大侠,唐某一介江湖野人,适逢其会,一同前来贺寿,实乃荣幸之事,不过唐某身无长物,只能将区区笔墨,聊寄心声,还望宋大侠莫嫌寒薄。”
  宋远桥连忙还礼道:“这是哪里话?贤弟此番前来,澄碧堂内外焕彩,宋某更是打心底里高兴。”
  唐珙见他语出由衷,亦是欢喜,当下从袖子中摸出纸笔,莫声谷熟门熟路,依旧替他举起纸来。
  唐珙舔湿了毛笔,挥毫先写了个题目《澄碧堂贺远桥先生寿辰》,微微沉吟片刻,笔落处,龙蛇飞舞,满纸生烟,众人争相看去,却是一首长诗——
  黄河一清三千年,行潦灭没昆仑源。
  我当濯足万里外,却怪尘土生青天。
  何如曹溪一滴水,太阿削平如砺砥。
  三江五湖不敢流,沧海无风清见底。
  沅湘有脉通神州,乾坤无根元气浮。
  青天在下水在上,铸出一片玻璃秋。
  道人对此心自定,冷射瞳光双月影。
  玲珑凿开云雾窗,悟作虚空大圆镜。
  殷六自诩知诗,连忙点头:“唐兄弟此诗,真有李青莲风范,妙极,妙极。”
  俞二默读一遍,亦点头道:“好一个道人心自定,瞳光双月影,凿开云雾窗,虚空大圆境,倒是和我武当心法颇有相通之处,高明,高明。”
  宋远桥也是欢喜不已,一连看了数遍,长揖道:“多谢贤弟,有此一诗,吾与佳文同不朽矣。”
  张松溪笑道:“诗词我便不通,但这一手书法,当真是漂亮极了,回头我令人好好裱了此书,就悬挂在这凝碧堂上,他日五弟回来,让他吃一大惊。”
  宋远桥听了,笑容顿时一敛,摇头道:“唉,人至五十知天命,我却不知五弟何年得还,三弟何年能愈。我这做师兄的空活五十,可谓无能也。”
  莫声谷道:“五哥本事高强,一定无事的,至于三哥,正好让大牛哥去看一遭。”
  对于俞岱岩伤势,除了莫声谷,其他几侠心中都是隐隐绝望的,但是宋远桥却忽然生出个想头:这大夫年纪轻轻,竟能把峨眉几桩大药复原,说不定真有些非凡手段,也未可知。
  当下道:“对,对,请扈先生替老三看一看!”
  第88章 我不会治,我懂得治
  俞莲舟点点头,吩咐知客道人道:“去叫人抬了你三师叔来。”
  那道人闻言,急急奔出。
  扈大牛连忙道:“在下去房中看顾便是,何必还要劳动俞三侠?”
  叶孤鸿轻轻一拉扈大牛,笑道:“大牛哥虽是好心,只是想来俞三侠平素也独处久了,难得今日人多热闹,请他出来坐一坐,宽一宽怀抱也好。”
  其实他这话也是顺口一说,真正想法,却是想到俞三周身瘫痪,屎尿都难自主,纵然武当弟子伺候再殷勤,那房里味道怕也不大好闻,似俞三这等心高气傲性子,想来不愿被人瞧见邋遢一面,何况还有这么多峨眉女弟子。
  俞莲舟、张松溪都是心思细腻之人,立刻察觉出叶孤鸿一番好意,感激道:“师弟说的不错。”
  过了挺长一段时间,两个弟子抬着一张软椅,慢慢走入厅来。
  软椅上,一条大汉瘫坐其上,这汉子约莫三十八九年纪,双眉斜飞,高鼻大眼,生得极为俊朗,只是大约少见天日,皮肤苍白松弛,眼神中是藏不住的郁郁之色。
  汉子穿着一袭干干净净白衣,头发胡须亦打理得整整齐齐,显然是特意梳洗整洁,才出来见人。
  宋远桥上前,亲手扶着软椅放稳,对众人道:“这便是我三弟俞岱岩。三弟,这是峨眉派的几位师妹师弟,还有派中供奉扈大夫,以及这位唐珙唐贤弟。”
  峨眉众女见这般一条好汉,如今手指都不能动弹,都不由红了眼眶,齐齐行礼道:“见过俞师兄。”
  唐珙亦抱拳道:“久仰俞三侠侠名,今日得见,乃唐某平生幸事。”
  俞岱岩眼神扫过众人,挤出了一丝笑容道:“恕俞某有伤在身,不能见礼了。”
  自俞岱岩进得大厅,扈大牛便不眨眼盯着他看,此刻忽然开口道:“俞三侠,你的伤势,是被人以雄浑指力,捏断周身骨骼所致?”
  俞岱岩微微诧异,望了望扈大牛,点头道:“不错!伤我之人,用的是少林派金刚指力!”
  宋大、俞二、张四、殷六,齐齐露出讶色,张四忽然喝道:“老七,是你对大牛兄弟说了三哥伤情么?”
  莫声谷叫道:“我是碎嘴子婆娘么?平白说这个做什么。”
  他一口否认,其余四侠脸上同时露出一抹喜色。
  俞岱岩自然知道兄弟们为何欢喜,苦笑道:“这位大夫一眼瞧出伤我者所用手法,本事果然极为了得,只是我浑身骨骼寸断,如今横生斜长,愈发不成模样,便是神仙下凡,只怕也难救治。”
  宋远桥劝道:“三弟,世事非人力可知,自古以来多少困境,每每于不可为时,别有花明柳暗,这位大牛兄弟既有非凡眼力,让他仔细瞧瞧何妨?”
  俞岱岩残废多年,心中已是自暴自弃,隐隐有些不愿让大夫诊断,以免再次失望。
  但宋远桥既然开口,他便宁愿自己伤心,亦不肯拂了兄长好意,强笑道:“哈哈,这位兄弟不远千里而来,小弟岂有不愿他看的?兄弟,伱来替我瞧一瞧吧,别有压力,俞某自家事自家知,你瞧了难治,只顾明说便是。”
  扈大牛点点头,上前来把他浑身细细摸了一遍,点头自语道:“筋骨寸断,好生凶残。”
  抬头看向众人,摇头道:“俞三侠的伤势,我治不了。”
  武当众侠面色瞬间黯然,俞三哈哈一笑,强做豪迈之态,挑挑眉毛道:“我说什么来着?”又斜眼去看他的兄弟:“你们不要露出这般脸色,让人家大夫……”
  话没说完,便听扈大牛道:“但我知道怎么治。”
  武当众侠一愣,瞬间一双双眼睛,齐齐放出光来,都锁定在扈大牛脸上。
  俞三亦是呆了,片刻才回过神,问自己徒弟道:“灵虚,他、他说什么?师父好像听他说……”
  那灵虚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乃是武当三代弟子中,除了宋书铭外,天资最为出众之人,众侠特意让他投在俞岱岩名下,继承他的武艺,师徒相处六七年,感情便如父子一般。
  灵虚哗的流下两行泪来,颤声道:“师父,这位大夫说,他、他知道怎么治你……”
  俞岱岩神色呆呆的,目光慢慢转向扈大牛,泪水一点一点在眼眶中蓄积起来。
  俞莲舟忽然伸手,一把抓住扈大牛,紧张道:“你刚才不是说治不了?”
  扈大牛哎哟一声痛叫,俞莲舟连忙撒手,不迭口的道歉,扈大牛看看手腕,已是黑了一圈,撇撇嘴,委屈巴巴道:“我是治不了,但我师父告诉过我这种情况应该怎么治,所以我知道怎么治疗……”
  张四、殷六同时叫道:“令师如今在何方行医?我们这就去请他老人家。”
  叶孤鸿道:“诸位师兄莫要慌乱,大牛哥不是说空话的人,你们放宽心且听他说。”
  宋远桥忽然把手一拍,啪的一声脆响传出,众人都是一震,宋远桥沉声道:“临大事须有静气,都不要说话,让大牛兄弟慢慢说——大牛兄弟,你的师父如今在哪里?”他说要有静气,神情也自镇定,然而说话的声音,却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被武当六侠十二只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连魔教教主亦难有此待遇,扈大牛身临其境,紧张的连吞口水,好容易理顺了脑子,慢慢说道:“其实找我师父也没用,因为他没有药。我师父曾说起过,西域有一个金刚派,怀疑是少林旁支,外家功夫最是了得,他有一门极为厉害怪异的手法,可以寸寸折断人的肢骨,此伤无药可治,只有其本派的密药‘黑玉膏’可救。但是此药的配方,除他自家传人之外再无人知,因此我说,我知道如何治,但我不会治。”
  “金刚派?黑玉膏?孩子,你没记错吧?”
  忽然一人急急问道,众人循声看去,都是一愣,武当六侠齐声叫道:“师父,你不是闭关了么?如何又出来了?”
  来者正是张三丰,他摆摆手,顺口道:“本来正要入定参悟太极之道,忽想起利亨今日回来,怕是带了媳妇儿来的,我这做师父若径自闭关,岂能对得起人家峨眉派的姑娘?因此特地要来见一面,不过现在看来,老六的媳妇儿跑不掉,倒是老三的事情更着急。好孩子,你继续说,那金刚派是个什么情形!”
  张三丰亲自垂询,扈大牛愈发紧张,连忙摇头道:“张真人,晚辈知道的,已然尽数说了,我这一门,历来有记录见闻的习惯,我师父所说金刚派一事,也是从师祖的笔记中看来,总之只要得到那黑玉膏,或者有配方让我配出来,俞三侠的伤势便能医治,嗯,只是要吃一番大苦头。”
  张三丰、宋大、俞二、张四、殷六、莫七,师徒六个齐声问道:“什么苦头?”
  扈大牛说起具体医治方案,顿时从容许多:“要把俞三侠骨头长好之处,从新折断,再细细接凑妥当,抹上那黑玉膏,便能痊愈,只是俞三侠伤残已久,纵然痊愈,武功怕是也难以尽复旧观了。”
  张三丰闻言连连点头,两行老泪不由垂落,激动道:“那又怕什么?老三这些年来,虽不能动弹,却把内功苦练不休,如今他几个兄弟中,单说内功,怕是远桥也未必能比上他,只要他伤愈,便是肢体有些笨拙亦无妨,老道依着他的情形,再创出几套功夫传他便是!”
  叶孤鸿听得暗暗倾佩,心道这当真是大宗师的气派,说起创造武功,便如吃饭喝水一般理所当然。
  宋远桥几个师兄弟也都激动万分,紧紧抱着俞岱岩,一个个泣不成声,只有莫七跳来跳去,一边大哭一边叫道:“师父,大师哥,那个金刚派在哪里?我今天便出发,去抢了他的黑玉膏回来给三哥治病!”
  这话一出,众人都不由面面相觑,互相闻讯一番,竟是谁也不曾听过金刚派这个名号,已不知其到底是什么来头。
  正焦急间,还是张三丰说道:“依老道想来,他既然在西域,又和少林寺有渊源,门人行事又这般凶残,只怕多半便是当年偷学少林武功的头陀传人!当年苦慧禅师远走西域,开创西域少林,亦是有意要打探那头陀下落,我等只消去往西域少林寺,多半能探听到金刚派的端倪!”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听张三丰这意思,多年不下武当山的他,竟是起意要亲赴西域,替徒儿寻找疗伤灵药!
  第89章 丈夫威严,女儿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