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梁旭。”他红着眼睛,盯着梁旭:“我爸爸是为救你才中枪的,是不是?”
  梁旭不知他何以此时又问这件事,他默然垂首,点了点头。
  房灵枢哽咽地问他:“他倒下前说了什么?”
  “让我不要跑。”梁旭抬起头。
  “还有什么?”
  “……疏散群众。”
  ——这就是了。
  房灵枢看他许久:“他说的话,你能做到吗?”
  梁旭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不会跑。”他说:“你要我做什么?”
  邹容泽站在李成立身后,此刻他手心全是冷汗。因为房灵枢在想什么,他全都明白。
  而房灵枢不再多言,不再向任何一个人请示,他直接拨打了岳萍萍的电话,岳萍萍刚受处分,现在应当没有资格出警,她会在局里。
  岳萍萍果然接了电话。
  “岳姐,你还在局里吧?你现在立刻开车去我家,帮我拿点儿东西!”
  岳萍萍只知房正军出事,以为房灵枢是要拿衣服给他擦洗换上,这会儿鼻子也酸了:“你要房队的制服?”
  人民公安,不穿寿衣,殉职就穿警服。
  岳萍萍想到这一层,泪如泉涌。
  房灵枢闻她一哭,自己也心如刀割,可这不是哭的时候,他咬牙忍着泪:“不是,你别哭,我他妈还没哭呢——不是要寿衣!”
  岳萍萍又懵了:“……那你要什么,我没你家钥匙啊。”
  “门口花盆底下就有备用钥匙,你直接拿了开门。”
  房家父子一脉相传的小事不上心,两个人都经常忘带钥匙,因此把备用的放在花盆底下——这会儿倒是派上用场了。
  此刻他脑中格外澄明,所有杂念都消失了。
  是的,在他入职那一天,房正军没有一句好话给他,只是严肃地告诉他:
  “你干了这一行,就要有这一行的觉悟,随时随地要做好牺牲的准备。和平年代,没有仗打,大案当前,就是战场。”
  房灵枢抬头挺胸地答他:“我懂!”
  房正军很看不惯他油头粉面的腔调,恨不得拿眼刀刮了他头上那一层发蜡,忍了又忍,他沉着脸道:“入警誓词,你给我背一遍。”
  “……刚在局里不是念了吗?”
  “我叫你背给我听!”
  “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
  “……还行吧。”房正军不悦道:“每个字,你要记在心上!看你涂脂抹粉!还擦香水!这像个警察?”
  房灵枢那时很不高兴,一摔帽子跑了。
  可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忘记,房正军念过,他也念过,十年、十五年、二十年,警服变了、警徽变了,一代又一代人站在共和国的警徽下宣誓。
  恪尽职守,不怕牺牲。
  ——永远记在心上。
  房灵枢心中盘算已定,他擦掉眼泪,指挥岳萍萍:
  “我朋友圈跟你晒过的那些东西,你还记得吗?”
  “呃?你晒过啥?”
  “冰箱保鲜格里,有盒sk2的青春敷,大红长方形的,你拿着;我房间里桌子上有个大化妆箱,你也带上,化妆柜上所有粉底腮红刷子眉刀剃刀——你是女孩子,这些东西我都跟你炫耀过的,反正你一样也别漏,全部都带来,只要近似化妆品的东西你都拿上!”房灵枢这会儿是完全顾不上害臊了,稍一思索,他又交待:“我床头有个抽屉,里面都是假胸,那个不要,你翻一下,有一卷很大的蕾丝胶布,那个也要给我带来。我家到附院最快十五分钟,不等红绿灯的话会更快,你开警笛闯红灯,注意别撞车!”
  一片错愕的注视之中,房灵枢盯着李成立:“李局,从现在开始,我需要三十分钟,你看过结果,再说行不行。”
  他指着梁旭:“让他来拖时间,就说答应罗桂双的条件,只有他和罗晓宁,两个人去见他!”
  第58章 心战
  手术室这一层楼十分安静, 梁旭身上的血迹已经干透了, 贴在身上,太阳照过来, 散发出一阵铁锈的气味。
  令人不快的气味, 但血是房正军的血, 梁旭不肯擦了它。
  和为梁峰佩戴的孝纱一样,这血留在他身上, 就仿佛一道清明的锁链, 让他明白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照着房灵枢的交待,他拨通了罗桂双的电话。
  接通前的每一秒, 他都要努力平静自己的呼吸, 以克制濒临爆发的情绪。
  电话那头就是不共戴天的血仇, 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阿陵一家四口的灭门,梁峰和茹玉芝就不必收养自己,他们或许也就不会如此英年早逝。
  可他偏偏也是罗晓宁的父亲, 如果没有他, 自己和罗晓宁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相遇, 也是因为他,自己才有幸在梁峰的抚养下长大。
  福兮祸兮,一言难尽。
  他真想当面看看这个人间恶魔到底长了一副什么嘴脸。
  房灵枢倒是料着了他的心情:“你不用非常冷静,太冷静了反而惹人疑心,我叫你控制情绪,是避免感染罗桂双。该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犯不着和他好声好气。”
  电话接起来,他自报姓名。
  罗桂双那头先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小子,你有种给我打电话,怎么没种来见我?”
  他声音听上去很是淡定,甚至还含了一种虚伪的慈祥。
  梁旭握紧了拳头。
  罗桂双语调平静,态度却不平静,见梁旭不说话,他咕咕哝哝道:“喜欢跟我儿在一起是吧?你两个都是带把的,抱着啃着也生不出来嘛。”
  这头开着外扬,污言秽语清晰可闻,连旁边的干警都皱起眉头。
  梁旭反而平静下来。
  是的,罗桂双恶言相向,这说明对方心中也举棋不定,他没有其他能攻击的点,所以才尽其所能地要激怒自己。
  真可笑,自己追寻了十二年的仇人,居然这样浅薄、又这样恶俗!
  连做对手都不配。
  梁旭不冷不热地问他:“接下来还想说什么?要向我描述你杀我一家的心情吗?”
  他这头说话,那头向刑警使了个眼色。
  罗桂双浑然不觉,他“噗”地笑起来。
  “哎呀,你那个妈,肚里是个女孩!”他有滋有味地回想:“我挖出来看了!下面没有宝贝!女娃要她干什么?活该你妈要死。”
  旁边干警立刻反应过来,梁旭通话之前,他们已经在做录音,此时一人迅速拿出记事本做笔录。
  ——这是罗桂双亲口承认的阿陵案犯罪事实!
  通话之前,他们不敢浪费一分一秒,等着岳萍萍的那一会儿,房灵枢和邹凯文对梁旭进行谈判指导。
  “我们不能仅仅只盼望拖延时间。”kevin道:“这是一场前哨战,营救人质,就从这一秒开始。”
  房灵枢指导情绪控制,kevin则重点告知他有效地利用对方的心态。
  “年轻人,你很聪明,我教你的这些实战技巧,都是只可一次不可二次。”kevin道:“对方愤怒,你也愤怒,你们都在忍,想等待对方心态先行崩溃——如果你能令他误以为你冲动,那么他就会反而落入你的引导之中。”
  “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表面上看,谁先动怒谁就输,但事实上,愤怒不代表被动。”房灵枢补充道:“关键是谁能主导话题。”
  漂亮的引经据典,kevin向房灵枢投去温柔的一瞥。他回转褐色的眼珠,注视这梁旭:“这就好比恋爱,男生狂热地追求女生,看上去主导权在女方,但这种狂热的追求能强制对方跟随你的思路,令女方陷入真正的被动。”
  “呃,不要跟直男打这种比喻,他对恋爱一窍不通。”房灵枢道:“总之无论他说什么,你都要把话题往你需要的方向上面引,强迫他回答是或者不是。”
  “情绪是把双刃剑,它能控制罗,也能控制你——希望你不要被情绪所左右,你父母的案件能否得到证供,就看你的表现。”
  “我们不能陪着你,没法对你即时指挥。”房灵枢用拳头碰了碰他的胸口:“你在洪庆山怎么跟我演戏,现在就怎么跟罗桂双演戏。关中梁朝伟,加油了!”
  梁旭无声地向他们点头,是保证,也是感激。
  此时是拖延时间,也是另一种审判——心战暗战,罗桂双大约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现在要说什么。
  而梁旭需要他这一份口供。
  “你说谎。”梁旭激愤道:“是你先杀了我爸爸!”
  ——设伏的问话,表面是在问“先”或者“后”,事实上是在问“有”或者“没有”。
  罗桂双却不上当,他相当警觉:“跟你有关系?死爹没妈的东西,别来套老子的话。”
  ——死爹没妈。
  齿关被自己咬得发痛,而梁旭一言不发,他回望于笔录和收音的两个干警。
  干警祈盼地望向他,希望他还能再引罗桂双多说两句。
  这一瞬他们无暇顾及梁旭的心情,要在所有人面前揭开他十二年的伤疤,还要他亲口追问——缓缓地,梁旭远离话筒,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引导:“好,我妈死得不冤,但你知不知道杜主任的妻子根本没怀孕,你不是专杀孕妇吗?”
  ——欺骗性的诱问,事实上,罗桂双并不只对有孕妇的家庭下手,最初的案件,他是趋向于“体态接近于孕妇的对象”,之后的案件,只要是有孩子的家庭,就会触动他的杀念。
  梁旭弃车走马,阿陵案已经引起了罗桂双的警觉,那么就改换另一案来问。
  “谁让她像?”话音未落,罗桂双已经开始焦躁,他也意识到梁旭在诱导他供述罪行,他厉声威胁:
  “狗杂种,我知道警察就在你旁边,你自己也是枪毙的命,卢世刚一家都是你杀的,要死咱们谁也别脱干系!”
  好畜生,话到此时还能再泼脏水,他虽然脑回路清奇,但实在不算傻!
  梁旭冷笑起来:“我做的,我认,你做的你为什么不敢认?你也只会欺负弱小,杜主任一家有狗有警卫,单枪匹马行侠仗义的才不会是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他一字一句说得诛心:“藏头露尾,鼠辈所为——就凭你这幅德行,我永远不会让晓宁认你!他自己也不会认你!你不配做他父亲!”
  这句“不认”真正刺中了罗桂双的痛处,罗桂双亦咆哮起来:“你敢!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晓宁根本不想见你,他有我就足够了,十几年来你照顾过他?为他花过一分钱?”梁旭也动了怒气:“枉我敬你过去还有一份侠义心肠,替金川县的老百姓出头,现在看来你连这一个长处也没有,你只是个虐杀妇孺的无能废物!”
  “怎么不是我!就是我!老子杀人的时候你毛还没长齐呢!你信不信我毙了这几个杂种?你信不信?!”
  干警想示意梁旭不要激动,恰逢梁旭也回望过来,六目相接,梁旭面上仍有怒色,却轻轻向他们点一点头。
  大家悬着的心又放下去,好孩子!有勇有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