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小太子摇头,脆声道:“皇祖母让我在这里守着社稷祖宗,我要听话。”
  朱祁钰意外的咦了一声:“你都不去南京,为什么要让贞儿去?”
  小太子眨了眨眼睛,道:“因为贞儿不用守社稷祖宗啊!人去南京好,就让贞儿去,贞儿要好好的!”
  刹那间万贞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汹涌而出,让她不由自主的眼眶发热,喉头发哽,一时竟然无法发声。
  小太子至今恐怕都未能理解大人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事,但在他小小的心灵里,却已经将她的安危记挂住了,遇到他认为“好”的事,便想让她得到。这番言语或许听来可笑,但最直观的心意,却足以让人动容。
  朱祁钰也大感意外,怔了怔,问:“谁让你……”
  但这句话没问完,他又吞了回去。万贞既然做了小太子的内务侍长,便不可能离开太子独自被选去南京。至于万贞自己,更不可能自寻死路,去鼓动小太子来说这种傻话。这样天真而可爱的心愿,只有还不懂政治格局变化的小孩子,才会有,才敢说出来。
  万贞能在危机关头,被孙太后选出来抱着小太子进出,倚为侍长,朱祁钰便知道她定然深得太后和太子的信任。但小太子对她的信任和关心,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却还是让他感到意外。
  小太子问过了朱祁钰,又转头来看万贞,细声道:“贞儿,别人都去南京,你也去南京吧!”
  万贞借低头的机会用袖子抹去眼中汇聚的泪水,笑着说:“贞儿不去南京。”
  小太子诧异的问:“为什么?”
  万贞摸摸小太子的后脑,柔声道:“因为贞儿在南京没有亲人朋友,亲人朋友都在北京啊!你们都不去南京,我也就不去了。”
  她是真真切切的把小太子当成了亲人,但说到“朋友”,却不由得望了一眼朱祁钰。
  朱祁钰于烦恼中收到她这略带犹豫的眼神,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微微撇嘴道,小声嘀咕:“瞧那被哄得身家性命都舍得的傻样,没准人家是被人教熟了专门用来笼络你这大傻子的。”
  万贞原来一直对他保持着距离,听到这声嘀咕才去掉了些陌生感。只不过身份不同,两人说话终究不可能像过去那样肆意。若是以前,他这样说话万贞八成就回怼一句,但现在她却只能微微一笑,把小太子抱在怀里随着他往前走。
  不过朱祁钰这句话也只是习惯性的怼万贞而已,倒不是真认为小太子这点年纪就真能拿这来笼络人,很快转开话题道:“其实照我来看,你南渡也是条好路子,毕竟杜箴言那狂生在苏松一带很有些势力。嫁了他,不说诰不诰命,至少一世花用是少不了的。”
  陡然间被朱祁钰提到杜箴言,万贞心中一痛,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祁钰一见她的脸色,便知道其中有变:“嗯?出什么事了?”
  万贞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已经和他没关系了。”
  朱祁钰一怔,双眉一轩,怒道:“这穷措大欺负你了?”
  万贞连忙摆手道:“没有……他很好。只是你当初说的没错,他不是我的良配。”
  朱祁钰没想到她还会说“他很好”,愣了一下,皱眉问:“究竟怎么回事?”
  万贞叹道:“他的父母,给他定了童养媳。”
  朱祁钰不以为然的道:“你既然喜欢姓杜的,叫他家退掉娶你就是。”
  我去!神回答啊!
  万贞被哽得好一会儿才挤出第二句话:“这姑娘有些心计,偷偷的给他生了个儿子。”
  朱祁钰的话又一次刷新了她的认知:“那也简单,去母留子罢了。”
  万贞哭笑不得,苦笑道:“陛下,我失恋已经很惨了!您别挖苦我了好吗?”
  朱祁钰白了她一眼,道:“你还知道我这是挖苦你啊?我当你已经被姓杜的骗得神魂颠倒,什么都不顾了呢。”
  他选了于谦守城,也不知这选择对不对,心里压力实在太大。偏偏为了稳定人心,还不能在人前发泄情绪,也只好在万贞前面斗几句口,瞧着自己占了上风,便心情愉悦起来。
  他们说话的声音小,说的事情对于小太子来说也难以理解,茫然的看着朱祁钰和万贞,问:“皇叔,你究竟去不去南京?”
  朱祁钰正色道:“皇叔不去南京,不过你可以跟皇祖母说,社稷祖宗有皇叔守着,你想去南京。”
  万贞心中一凛,虽然极力控制着神色不变,脚步却不由得稍稍一滞。
  第七十三章 起初意帝王心
  朱祁钰走在前面,留意不到她这点小变化,继续道:“当年仁庙在世,宣庙为太子时,就曾分驻南京。天子守北京,太子驻南京,说来祖宗有成例,也不影响天家名声。但若北京战事不谐,有太子在南京,也能汇聚人心。”
  万贞其实怕他因为太子不是儿子就厌弃刁难,此时听他这话里是一番好意,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又觉得惭愧:说到底她没有混过政治,在大局的判断上要差一些。朱祁钰如今无子,初得帝位,考虑的是怎么稳固江山社稷,朱氏王朝。
  太子是不是他的儿子,在眼前其实并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皇统后继有序,可以压制宗室藩王的野心,让宗室不纠缠于指责正统皇帝,和朝臣一起把力气用到抵御外敌上来。
  小太子摇头:“不,我不走,我听皇祖母的,在这里陪她。”
  “皇祖母不是你母亲,她能硬下心来要你留守险地,你母亲可未必乐意。听皇叔的,你去找皇祖母要求南下,这样就能把贞儿带走。”
  小太子茫然的道:“母后不见我,我只能听皇祖母的……皇叔去南京,带贞儿。”
  “尽说傻话,皇叔临危受命,正为解我大明国倾之难,怎能舍弃社稷祖宗南下?”
  朱祁钰和小太子说了几句话,这才觉得情况有些不对,转头问万贞:“不是皇嫂带着濬儿吗?怎么濬儿口口声声只叫皇祖母?”
  万贞微微心酸,小声道:“自从上皇的消息传回来,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慌了手脚,一直没有想起要带着小殿下安抚。小殿下这两天,是由太后娘娘和我陪着的。”
  都说话少者思多,小太子学话就迟,现在除了在万贞和孙太后身边,话也不多,所以他对大人的情绪感应敏感半点都不奇怪。这几天属于真正的患难见真情,紧急情况下钱皇后哪里记得住不是亲生的儿子?至于周贵妃,基本上已经把一双儿女看成了皇后的人,一心固宠重新生子。如今正统皇帝失陷,她担忧着前程,哪里还会想起小的?
  万贞还在担心小太子以后会没有母亲照顾,朱祁钰却已经冷笑一声,道:“几天想不起来带孩子?放心吧!今天你带太子回去,她们就一定会想起来的。”
  万贞一怔,反应过来了:原来她们想不起,是因为正统皇帝被俘,帝位已失,对目光不够长远的后宫女子来说,小皇子基本没多少指望了,自然大家都不着紧;可今天代皇帝下旨,将小皇子立为皇太子,这可是储君、国本,身份地位又一下子上来了,不管谁都不可能忽视。钱皇后和周贵妃已经没了皇帝撑腰,自然要把太子笼络起来傍身。
  可是连母亲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能想起带自己的孩子,这种想,那还真是不如干脆就不要想,让孩子自己就适应习惯了。省得万一再出现身份变化,又遇冷落,伤得比现在更重!
  何况小太子虽然反应比那些早慧的孩子慢些,但实则细腻多思,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给他思考,他总能从问出一般孩子问不出来的问题。若让他从朱祁钰这番里体会出其中的势利凉薄,现在他就会很伤心。
  万贞心思转动,嘴里却另外对小太子起了个话头:“小殿下,乖啊!咱们不要再说什么南京的事了!那不是什么好事,说多了让人听见,贞儿要被罚的。咱们就听皇祖母的,呆在北京,和皇叔一样做立得起人,当得起事的好男儿,啊?”
  朱祁钰知道她转开话题的用处,哼了一声,道:“你让知道有什么关系?天家子弟,早晚都要有知道骨肉亲情比不过权势富贵这一天的!”
  万贞叹道:“关系大着呢!能迟一天便有迟一天的好,若有可能,最好永远都不要你说的那天才好。”
  朱祁钰心有所感,涩然道:“别说你只是他身边的侍长,就是真正的亲骨肉,你也护不了那么周全。那一天……永远都不可能不来!”
  万贞默然,眼看自己抱着小太子跟着他将奉天殿左侧的甬道都快走完这一圈了,便提醒他:“陛下,再走下去您的大伴恐怕就要多想了。”
  朱祁钰微微点头,道:“不错,我要是还带着你们乱走,只怕不止舒伴伴他们要担心,太后娘娘那边也要担心你会被我诱骗了……嘿!以前咱们还能在宫外无拘无束的说话,以后啊!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不是说笑的,即使他还保有过去那个鲁直少年的心性,万贞也没敢想在他身份转变后还保持友情,笑道:“虽然不能说话,但陛下能过得好,我远远地看着,也就高兴了。”
  朱祁钰有些怅然,忽又正色问道:“贞儿,我能想办法把你弄出来,让你南下避祸,你果真不去?”
  万贞肃然回答:“陛下,我感谢您的好意。但是,真的不用了。我在这世间无所归依,只有京师才因为有情感维系,能让我稍感安慰。南京虽好,非我心所安,便是流放之地。”
  朱祁钰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的问:“那你愿不愿意来前三殿做个尚宫女官?”
  前三殿的尚宫女官,那是委婉的问她来不来做他的侍女啊!万贞愣了一下,紧了紧抱着的小太子,低头道:“陛下,小太子待我赤诚,我想陪着他,到他平安长大。”
  朱祁钰抿了抿嘴,沉声道:“贞儿,太子身边的内侍长看上去风光,可不仅要面对后宫的倾轧,很有可能前朝言官都有攻讦!你一介女流,恐怕受不起这样的摧折。”
  万贞看着小太子清澈明净的眼睛,慢慢地说:“陛下,我知道!我想过的!然而,小殿下对我的真心,于我而言,是灵魂的救赎!我赖他才渡过最艰难的时刻,得以抚慰情伤,自然要担因此而起的因果。”
  说着她抬头冲他一笑,道:“何况,不是有您在嘛?”
  她一笑,眉眼都生动得仿佛阳光灿烂,既有着面对老友的信赖倚重,又带着少女的慧黠无赖——故友发达了,纵然因为有难处,不能提携,但总没有连稍稍庇佑故人都不做的道理罢?
  这种心理虽是市井间的市侩,但亦是人情常理。若是别人说起来,免不了俗气,但她这样用信任倚赖的口吻一靠,眉眼灵透,满面生春,却将这情绪变成了一种相知故友间的笑谑。那种发自于心间的笑,却让人也忍不住受到感染,跟着松快起来。
  朱祁钰被她笑得没了脾气,指着她笑骂:“你想得可真好!就算是我,也难免有自身难保的时候,何况你隔那么远,如何能保一定护得万全?”
  万贞洒然一笑,道:“这有什么,人生百难,步步前行,但尽已能而已!我活一日,为情尽心一日,到哪日尽己所能之后,连您也庇佑不得,也不过身死魂飞。”
  朱祁钰既羡慕她这种洒脱,又忍不住想刻薄她几句:“你也就嘴硬说说而已,死到临头的时候,你才知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呢!”
  万贞点头道:“可能吧!但是若只想着大恐怖,就不敢前行了,那岂不一生都废了?又如何能懂人生之乐呢?我想怀着畏惧的心,但尽力感受世事之美,回报别人待我的真情,行完人生之路,不枉白来此世一遭。”
  朱祁钰怔了怔,摆手道:“行了!死鸭子嘴硬的家伙!带着太子回去罢!”
  万贞放下小太子向他行礼告辞,朱祁钰看着他们,神色复杂,叹了口气道:“真有过不去的难处,可以找我身边的舒良伴伴传信……不管怎么说,我总希望你能过得好。”
  万贞听出他话里的真心,胸中一暖,笑道:“陛下,您如今贵为天下至尊,即使有心,恐怕日后能为您做事的机会也少。我只能盼着做一个名垂青史,万世称颂的明君英主!永远顺遂如意,无忧无愁!”
  朱祁钰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有心就好!”
  他们的对答超出了小太子的理解,但后面这句祝颂之语却是常听的,见朱祁钰高兴,也就跟着脆声道:“濬儿也祝皇叔顺遂如意,无忧无愁!”
  朱祁钰笑道:“好,皇叔借濬儿吉言!”
  此时他们离侍从近了些,舒良和梁芳等人虽然不能完全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却能从双方的举动中读出叔侄相和,代皇帝很喜欢皇太子的意思。舒良暗中嘀咕,梁芳却暗自松了口气。
  万贞抱着小太子汇集了侍从,往后宫走去。黄赐他们这些小伴当不敢多话,梁芳却忍不住问:“万侍长,监国叫太子殿下过去干什么?”
  万贞回答:“监国怜爱太子殿下,想让太子驻守南京。”
  梁芳顿时喜形于色,谁都知道北京危险,若是太子驻守南京,他们这些从人自然可以跟着一起去,远离险境。万贞怜爱的碰了碰小太子的额头说:“咱们的小殿下纯孝仁厚,说要陪着太后娘娘守社稷祖宗,没有答应。”
  第七十四章 前朝后宫过招
  在梁芳看来,小太子说什么都不要紧,孙太后的决定才要紧。代皇帝有意让太子驻守南京,乃是孙太后名正言顺离开险境的好机会,她岂能不抓住?
  万贞将小太子的话放在心上,并且乐意倾听,给予鼓励。梁芳却只当这是做给别人看的,有口无心的附和:“不错,咱们的小殿下小小年纪,就懂家国之重了。”
  一行人心思各异的跨过宫门,进入坤宁宫范围。刚走到云台下,周贵妃就已经迎了上来。她眼角还带着彻夜不眠的残痕,脸上却已经眉眼目笑,满怀欣慰的道:“太子,来母妃这里。”
  她从儿子被钱皇后夺去养了后,见儿子的机会就少了。且钱皇后将皇子养得亲了,她见一次就恼恨伤心一次,更不想多见。小太子对她的感情认真说来,只怕还不如钱皇后深。
  几天没抱过,这时候突然来接,小皇子哪敢亲近,下意识的往万贞怀里一缩,不说话。
  周贵妃心中也知道自己这举动过于势利,小皇子这一缩虽没言语,但却也似乎将她迎面甩了一掌,令她面色大变。可儿子身份不同往日,她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喝骂,只能将气撒在侍从身上,怒道:“贞儿,你是怎么带太子的?就教太子不认……”
  她这话没说完,云台上陡然传来一声怒喝:“周氏!”
  皇宫里能这么直呼周贵妃的人,五个手指都不到。周贵妃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刚才差点在太子甫立的当口就给儿子扣了个不认生母的不孝之名,闯了大祸。
  孙太后从云台上一步一步的下来,慢慢地说:“皇帝亲征,你不行诤谏之职;皇帝落难,你不思救助之法;皇子夜惊,你未尽抚慰之责……如今国本确立,你倒是来显生育之功了!好!好!好!你要不要哀家这老寡妇,拜谢你为我儿延续血脉的大功?”
  孙太后是个极少动怒,对人口出恶言的有德贵妇,确实具备着母仪天下的风姿。今日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是满堂皆惊,众人悚立,不敢说话。被直接喝斥周贵妃更是吓得直接跪在石板上,颤声道:“奴不敢!”
  孙太后暴喝一声:“你是太子生母!不说扶助太子,至少要有该当之责!哀家已经被你们毁了一个儿子,难道你还想再毁哀家的孙子?再让哀家听到你语出不逊,你就自去长安宫罢!”
  周贵妃吓面无人色,连“不敢”都不敢说,只是伏地叩首不已。
  万贞悄悄望了太后,心一动,借着放下小太子的当口悄声道:“求祖母、饶母妃。”
  她不敢把话说得太长,不确定小太子是否能听见听懂,只能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小太子站在原地困惑的看着暴怒的孙太后,好一会儿终于小跑着过去,怯怯的拉她的裙幅:“皇祖母,不要生气,孙儿怕。”
  现在这个局势,对孙太后来说简直是举世皆敌,没有一个人可以稍缓她的焦虑,却个个都增添她的忧愁。小太子已经算是她唯一的慰籍,听到孙儿稚嫩的童音,由不得她深吸口气,镇定了一下强笑道:“好,皇祖母不生气,濬儿不怕,啊?”
  她俯下身来,小太子便学着别人安抚他的样子,轻轻拍拍孙太后的胸口,细声道:“孙儿给皇祖母拍一拍,吹一吹,痛痛就飞走了……皇祖母不痛了……不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