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就在观亭月一咬牙,准备尝试第五次的时候,她视线里蓦地多出一个人影来。
  对方好似从天而降那样转瞬而现。
  而四周大雾朦胧。
  他长眉下的星目仿佛暮色刚起时的月亮,皎洁明朗,又带着愠恼的微凉。
  没等观亭月开口,燕山便将她蒙在脸上的巾布扯开,一声不吭地怼了个冰冷铁质的面罩上去。
  接着,他一手将人揽到自己背上,一手搂过她的腰,带着两个累赘跃上了城墙。
  第53章 他们是你的兵,难道我就不是……
  观亭月的手臂挨了不下五针, 幸而大夫说她体格不错,吸入的瘴气也不算太多,治疗得及时就无大碍。
  从医馆出来, 一路上燕山都没有同她讲话。
  他神色难看得厉害, 脚步沉躁,摆袖的力道在周遭掀起一阵劲风。
  几乎把“心情不好”五个字明晃晃地贴在了脑门上。
  就连回客栈走的也不是正门, 却是从后院进去的。
  甫一踏入院中,他便将脸上戴着的铁面罩狠狠地一扯,回头满是愠色地质问:
  “为什么要一个人出城去救人?”
  观亭月摘下避毒的铁壳子,答得理所当然, “因为那是我的兵。”
  这一句,这语气,同当初她留下双桥时一模一样。
  燕山闻言,眼底的刺痛之色稍纵即逝, 他后槽牙轻轻地一咬, “他们是你的兵,难道我就不是吗?!”
  观亭月怔了怔, 似乎有些始料未及。
  穿堂那边,观行云和江流听到动静, 正往此处而来,谁承想迎头就撞到这地动山摇,冰火两重天的局面。
  前者忙眼疾手快地将弟弟拽住, 以免他被殃及池鱼, 给做成一道死不瞑目的剁椒鱼头。
  观亭月兀自沉默良久,她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句反驳,好像承认了不妥,不承认却又不对。
  最后索性避重就轻:“你已经改名了, 你现在姓燕不姓观。”
  燕山看着她从自己身侧走过去,忿忿地扭头,冲着观亭月的背影道:“区区一个姓氏,我立马就可以改回来!——你明知道这不是姓的问题。”
  假若双桥没有找到他,假若他对此事毫不知情,那她……她能够平安地带着人从城郊回来吗?
  为什么就不能偶尔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信赖他一下。
  开口找自己帮忙,真的有那么难吗?
  半晌未曾听见她吭声,观亭月并没有回复他,或者她可能也不屑于回复什么。
  燕山低垂着视线,静静落在脚边,一直到她行至二楼的台阶下,他才突然说:“我知道,你还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他用力抬目,“你只是不想看见我,一看见我,就会让你想起那一天,对不对?”
  所以她才会把他逐出观家,才会刻意地对自己避之不见,归根究底,不都是因为这个吗?
  观亭月的脚步猝不及防地一滞,她手抚着栏杆,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曾转过身来。
  漫天碧穹,万里晴空,皆让或白或紫的氤氲浓雾,染得苍茫一片。
  观行云发现她不言不语地抬起了头。
  侧着脸,背着光,长睫轻轻一扇,好像是抿了抿唇角,然而不过片刻就飞快回神,将清澈的星眸投向不远处的燕山。
  那神情并非气恼,也不是理亏词穷,反而带了点冲破幽邃与年月的淡然之感,她嘴边甚至是有弧度的,整个人格外平和。
  “你错了,燕山。”
  “这许多年来,死在我手中的和因我而死的,早就不止那些,当时当日对我而言……已经不算什么了。”
  然后观亭月头也没回,径直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空落落的小院,只留下他一人。
  观行云看燕山像是也怔忡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在想她说过的话,还是由于什么沉默地反省自我。
  他自然清楚对方存着什么心思,但依旧为此感到些微的诧异……
  毕竟,十年多过去了,如果燕山不是虚情假意,那无论如何,这份执着终归是能让人动容的。
  打从少年时起,观行云就瞧出来这小子对自己的妹妹心术不正。
  尽管在那个年月间,将军府的男孩子恐怕都多多少少恋慕过观亭月。
  她打小爱闹腾,性格几乎是照着观林海一个模子长出来的,又仗着自己功夫好,颇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
  家里没人管她,也没人管得了她。
  观行云成日里闲来无事就喜欢带着她出去野,掏鸟窝,猎山鸡,借惩奸除恶之名打架斗殴。
  大概是两个人年龄相差不大,观亭月和他这个三哥还挺玩得来。
  约莫是在她长到十二岁上下,观行云便逐渐留意到,某个叫燕山的少年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视野里。
  仿佛只要有观亭月的地方,他都会在。
  可他又不像那些油嘴滑舌的臭小子,黏在人跟前口若悬河地滔滔不绝,平白惹人厌烦。
  往往这一类人,还不等他这个兄长出面威吓,就已被观亭月火冒三丈地赶跑了。
  但燕山不同。
  他就算黏也黏得毫无存在感,有时候她和人聊了小半日,才不经意瞅到角落里的男孩子,然后讶然唤他:“燕山?你在啊?过来吃桃儿啊。”
  十四岁前的观亭月还没有与人订婚,家中的兄长也好,双亲也好,在男女大防上极少对她约束什么。
  身在军营,处境特殊,再顾及那些未免太小家子气。
  常德将军府每日的课业都安排得很满,通常是早起操练,下午阅读兵书典籍,傍晚两人一组比武切磋。
  唯有吃饭前后的零碎时间是自由的。
  而观亭月因战力悬殊,被考校的校尉明令禁止,不得参加比试,以防她伺机行凶欺负人,所以傍晚她只能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练鞭子。
  等她自己玩够了,考校却也还没结束,便锤着酸疼的腰板拖着步子走到院子里。
  观亭月懒得要死,又惯爱使唤人,一进门瞅见燕山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角落,眼前瞬间亮起来。
  “啊,燕山!”她揉着脖颈,转动脑袋,“你在太好了。”
  “快过来帮我捏捏肩,我都快累死了。”
  后者呆讷许久,手指对准自己,“我?……”
  “是啦是啦,就是你啦。这里连半个鬼也没有,还能有谁。”
  观亭月把“凶器”一扔,利利索索地在廊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咸鱼一样地趴在上面,将脑袋搁在臂弯间。
  那姿态,感觉下一眼她就能睡得不省人事。
  燕山虽然犹豫,却依然十分听话地走过去。
  柔软的夕阳从极刁钻的角度打在她背脊上,又从另一侧折叠着洒落满地,少女纤细窈窕的半面身子仿若半遮面的桃花,无端像笼着层细细的光晕那样,瞬间变得令他非常地无所适从。
  燕山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竟不知应该从何下手,直到观亭月等得不耐烦了,他才试探性地握住她双肩。
  少女的身量颀长,却不魁梧,他五指摊开印在肩胛处时,居然会显得她有点娇小,单薄春衫下的筋骨肌肉结实有力,但并非全然紧绷。
  燕山不是没被桐舟、蒋大鹏之流指使着帮忙上药,搓澡,可他们的筋肉却又与此有着分明的差别,更刚硬,也更粗糙。
  原来女孩儿身上的触感是这样的……纵然练家子,也和普通的少年不太相同。
  就好像……
  他不知应该如何形容,翻遍了自己所熟悉的词汇和见过的万事万物,最终想到了某种动物。
  是鹿。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在心里摇头轻笑。
  如果观亭月是鹿,那一定得是颇为凶残的一类吧。
  “燕山,你也别老捏肩啊。”后者连眼皮都没抬,得寸进尺地指示道,“还有背呢,帮我锤锤背。”
  她躺在那里吆喝,“往下一点,再往下……对对。”
  观亭月满足地叹了口气,“唉,我发觉你的手艺比小五好多了,不轻不重的,刚刚好。”
  燕山听了,意味不明地抬起视线盯着她的后脑勺,良晌才收回来,蓦地有些不是滋味。
  ……她也叫小五捏过背。
  远处校场里,还没比试完的少年们挥汗如雨,将一声声呼喝清浅地传到这一边。
  四下溢满此起彼伏的虫鸣。
  晚霞照耀下的将军府静谧极了,带着无法形容的安逸。
  而在那之后,万里江山,南北纵横,他竟再也找不出如此一隅了。
  燕山低头认真地按着观亭月的背脊。
  呼吸随之一起一伏的,轻轻喷在她的长发间,有那么一两根青丝顽皮地飘了起来,有意无意地扫着他的下巴。
  燕山的目光不时落在少女的腰肢上。
  他喜欢看她的腰。
  很细,很柔,却颇有力度,无论是线条还是肌肉都恰到好处,搭配着一旁收在皮鞘里的匕首,彰显出一股莫名的野性。
  他瞧着自己的手指从她背脊间划过,瞧着衣衫下压出的,一个个浅浅的小窝,凸起琵琶骨棱角分明。
  然后出神。
  观行云摇着折扇优哉游哉走出来时,撞见的正是这样一幅有伤风化的情景。
  他受惊吓不小,周身的毛尽数往外支棱,心想——这还得了!
  当下握着扇子语无伦次地将两个人分开,面容肃然地叉腰挡在观亭月面前,义正言辞地对着燕山一顿劈头盖脸地臭骂,简直要当场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