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节
  夜间,那一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妇的床上就不时地传来翻来覆去的声音。
  冬日天寒,夜里更甚。曾家虽然也烧了炕,但盖在身上的也就只有一床被褥,床上不论是谁翻个身,都能惊动旁边睡着的其他人,更会将外边冷寒的空气卷入被褥里,让它们带走被褥里的温度。所以不论是谁,总这么翻来覆去的,是很容易让旁边的人恼怒的。
  尤其是别人睡得更好更暖的时候,更招人恨。
  可是这日,曾家炕床上的人谁都没在意这样的小事。偶尔,或者该说是过不得片刻,就会有一小段对话在这个寒冷寂静的夜里响起。
  “等我们大壮病治好了,可得给他娶个媳妇了。”
  “可不是?以前是不好耽搁人家闺女,但现在我们儿子病好了,又是寺里的师父给治好的,就说不上是耽搁了。”
  安静了半刻钟之后,又是一句话冒了出来。
  “诶,老婆子,我们家里现在有多少银子?”
  “四两半。”
  这是他们家预备着下一次带大壮去看病的银子,是他们哪怕节衣缩食也要省出来的银子。
  曾老婆子顿了顿,又咬了咬牙,道,“如果不够的话,我们还有两块地。”
  这四两半的银子,加上农民命根子一样的地,都是他们家绝对不能动的东西,但这个时候,曾老婆子却将它们都提了出来。
  她知道曾老头问这话时都想的什么。
  那位师父要真治好了他们儿子,那他们家再怎么也是要谢谢人家的。要谢人,最简单也是他们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方法,无非也就是请客吃饭了。
  既然他们家要请那位师父吃饭,那位师父又是他们一家的大恩人,怎么也得尽心些。
  不能大鱼大肉,总得给请一个手艺好一点的厨子吧?
  曾老婆子弄的饭菜确实可以吃,可也就是可以吃而已,怎么都说不上好吃。
  这个,曾老婆子自己也明白的。
  半响,曾老头子才道,“还是得多存一点啊。”
  可不是?大壮病好之后得娶媳妇。娶媳妇不得请媒人,不得下聘礼,不得翻新屋子?更何况,娶了媳妇之后过得三两年的不得生孩子,不得养孩子?
  这么算一算,这点银子确实是很不够啊。
  曾老婆子顿了一顿,道:“等过得两日,家里闲下来了,我也去给人家洗衣服去。”
  天寒地冻的,洗衣服确实是能多得些银钱,但也很遭罪。
  曾老头子不同意,“我去街上多接些活计就行了,用不到你。而且那时候大壮应该也好了,正好随我一起去,跟着我做活,我也好教他。”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小会儿,又道:“大壮他这个时候开始学,已经是迟了,更该多花些时间。”
  曾老头子这么多年能够撑着他们家走过来,靠的是他的一手木工活。他的木工活在这镇上是数得上号的,每回接活都能得不少银钱。如果不是因为需要四处给大壮求医,靠着他那一手活计,他们家也不至于只剩那么点银子。
  求医一直没有个好消息,他们也不是没想过求一求那些师父。可是……他们没有门路,找不到那些个僧人。顶天了,也就曾老头隔着人群远远地见了某一个僧人一面。可再想要更多,却是没有的。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怀着这样期待的心情,曾家一家三口确实都没睡好,但第二日一早还是早早就起来了,还各个精神焕发,像是吃了补药一样的。
  曾家一家人收拾利索,匆匆吃过早饭,锁了院门就往镇上去。
  天还黑着,村子到镇上的路没几个人,曾家一家却谁都没在意,几步赶做一步就往前走,哪怕是在寒风里也走得特别利索。
  曾家一家再一次来到那一条长街的时候,他们以为他们是要等上一段时间的。但没想到,他们才刚走近长街,就听到一声声规律清晰的木鱼声远远地传了出来。
  曾老头和曾老婆子一时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的这个动作,连带着走在他们中间的曾大壮也一道停了下来。
  曾老婆子转头往曾老头的方向看了一眼,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些询问的意味。
  曾老头侧耳听了一会儿,肯定而且确定地点了点头。
  是那个师父。
  曾老婆子抿了抿唇,也不站在那里了,带了曾大壮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
  她走得很快,比他们先前从村里赶到镇上的那会儿还快。
  曾老头子也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上。
  一会儿功夫之后,他们便到了净涪佛身面前。
  净涪佛身没在意身边的人和事,他还一手捻着佛珠子,一手拿定木鱼槌子敲着。
  寒风到了他附近散去,黑暗到了他身周被烛火驱尽。这茫茫天地间,仿佛就只有这么一个人如此温暖,如此明亮。
  不知怎么的,明明面前的这个年轻僧人还在专注地忙活着他的早课,明明他身边的气息宽和且宁静,但曾家三口人就是没敢上前。
  别说打扰了,他们连靠近一点都不敢。
  其实也不是他们害怕打扰了面前的僧人他会怎么怎么样他们,而是……
  他们自己心底里生出的一种惭愧让他们隔着一段不断的距离就停了下来。
  净涪佛身一下一下地敲着经,直到最后一遍经文敲完,早课结束,他才一挽手腕腕花,敲出最后的一个结音。
  结音敲出,净涪佛身定了定神,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木鱼槌子,重新将一直被他拿在手上的佛珠带回手腕上,又低头将那一套木鱼收回了随身褡裢里,最后还取出三个蒲团摆放在他面前不远处的地面上,抬头看了一眼那边厢的曾家三口人,最后站起身来,向着他们招了招手。
  曾老婆子和曾老头对视一眼,才想要有动作,便见他们儿子已经迈开步子,走向了那个年轻师父面前。
  曾老婆子和曾老头再顾不得其他,连忙跟上。
  到得净涪佛身面前,曾老婆子和曾老头将曾大壮围在中间,带着他弯身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
  净涪佛身合掌还过一礼后,就向着曾家一家子伸手一引,请他们在蒲团上坐下。
  曾老婆子和曾老头见了面前的蒲团,心里其实很有些不安,但他们看得那边的年轻僧人一眼,再转头看见自家大儿子,一咬牙,也真就各自在蒲团上坐了。
  这一回,曾大壮倒是不用他老父亲老娘指引带领,自己就跟着他老父亲老娘一步一个动作,在那个他从没有见过的矮垫子上坐了。
  不同于心中各种思绪翻滚的曾老头和曾老婆子,心里没有太多杂念的曾大壮才刚坐下,就被他坐着的这一个矮垫子吸引去了大半的心神。
  之所以还能剩下一小半的注意力分散到净涪佛身身上,其实还是因为他潜意识里也在惦记着“治病”的原因。
  净涪佛身目光扫过曾大壮,唇边自然而然地带起一丝笑弧,他合掌,向着面前的两位老人点了点头。
  还像先前曾老头在这里见到净涪佛身那样,寒风、黑暗,在这一刻,在这个时候,都远离了他们。当然,曾老头和曾老婆子这会儿也是完完全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曾老头张合了一下嘴唇,还没有说话,就被一旁的曾老婆子抢去了话头。
  “师父,”然而,曾老婆子也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抬高了声音,接着就很快压低了声音,“这位小师父,您……您能不能帮帮我家孩子?”
  她说话的时候,人也在蒲团上坐不住了,身体不过一个前倾,就直接跪在了地上。
  若不是曾老婆子下意识里不敢碰触净涪佛身,她怕是还要跪着上前几步拉住净涪佛身恳求的了。
  净涪佛身伸手将她扶了起来,还将这个老妇人送回到蒲团上。
  曾老婆子带着泪光和哀求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个年轻小僧人,直到小僧人点了头。
  净涪佛身将人送回位置上的时候,还拍了一道浅淡的金色佛光入这个老妇人的身体,给她安定心神。
  曾老婆子也不知自己怎么的,就是觉得一下子心定了下来了,仿佛什么都不用怕了。
  净涪佛身将她送了回去后,又对着旁边一直看着他的曾老头点了头,便就向一直乖乖地坐在蒲团上的曾大壮招了招手。
  曾大壮咧开嘴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明白净涪佛身的意思还是怎么的,总之,他还乖乖地坐在蒲团上没动。
  旁边的曾家老夫妇打眼一看,心里别的想法都还没有成形呢,就见得曾大壮下方坐着的蒲团自己动了。
  也就是一个晃神的工夫,那个蒲团便带着曾大壮一道到了净涪佛身面前。
  曾家老夫妇见得,禁不住又憋了一口气。
  他们知道,某个他们期盼了很久的时刻,是真的要到来了……
  净涪佛身看了他面前坐定的壮年孩子一眼,忽然抬手,似缓实快地按落在他的脑袋上。
  曾家老夫妇没看见,也根本不可能看见,就在这个年轻僧人的手按落在他们儿子脑袋上的那一刻起,一缕缕金色的光芒从那手掌上透出,轻柔且缓和地没入他们儿子的天灵,疏导着他们儿子脑袋中的每一点堵塞。
  净涪佛身面色不变,手掌一直就按在曾大壮的脑袋上,直到功成圆满的那一刻。
  功成之时,净涪佛身将手收了回来。而与此同时,曾大壮身下坐着的那一个蒲团又重新移动,将曾大壮带回了他父母身边。
  曾家老夫妇没敢靠近,也没敢作声,只睁大着眼睛看着曾大壮,等待着他睁开眼来的那一刻。
  仿佛只是过了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又像是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但不论如何,曾家老夫妇满心满眼期盼的那一刻终于到了。
  没有任何准备,曾大壮一下子就睁开眼睛。
  那双眼里有神,还透着光。
  神是他们不熟悉的神,光也是他们不熟悉的光,像是在这一眨眼间,他们的儿子就长大成了他们不熟悉不习惯的模样。但曾家老夫妇却没觉得如何惶恐陌生,他们几乎是睁着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儿子,等待着见证他成长的那一面。
  曾大壮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他不过眨了眨眼睛,就凝望住面前的两个老人,咧着嘴冲他们笑,唤他们,“爹!娘!”
  笑还是那样的笑,声音也还是那样的声音,但这么看着听着,就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成年人,而不会是一个年幼的孩童。
  听到这一声叫唤,已经被压在眼眶里很久的泪珠子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束缚,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势向着外头奔涌,狂放自由得叫人侧目。
  曾大壮也想哭,但他闭了闭眼睛,将他眼眶边上的泪水全收回去后,才睁开眼来。他走到曾老头和曾老婆子面前,张开手将这两个佝偻消瘦的老人搂在怀里。
  明明曾大壮的身量跟曾老头也差不多,但这会儿他张开手将两个老人搂进怀里的模样,却像极了一座能为他们撑起一整片天地的大山。
  净涪佛身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唇边笑意依旧浅淡。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曾家这三口人才勉强平复了心情,还各自在他们的蒲团上坐下。不过这个时候,曾大壮自然而然地就接过了和净涪佛身的对话。
  他跟净涪佛身道谢,“多谢小师父大恩,救了我们一家三口,大壮……没齿难忘。”
  曾大壮虽然纯真痴傻了二十余年,但他不是真的对往事一无记忆。恰恰相反,他其实都记得,还记得很清楚,不过是脑子不清醒,一直没反应过来而已。
  就像这“没齿难忘”一个词,他也是在跟着他父亲来回奔走的时候在某个地方听人说起的,这不就用上了么?
  净涪佛身笑着摇摇头。
  曾大壮有些不明白,直到净涪佛身取出那一片空白的贝叶向他示意,他才算是有些明白了。
  曾老头和曾老婆子在一旁看着听着,很有些目瞪口呆。
  他们想过自己的儿子恢复过来会是个什么样子,想了很多遍了,几乎每一日每一年都想过。有时候想得好一些,有时候想得差一点,不怎么统一。
  他们两夫妇有时候也会为了这样的事情怄气吵架,可有一点,是他们两人都始终坚持的。
  不论他们的儿子恢复了会是个什么样子,聪明的笨的,又或者是这一辈子都……都这样过来了,大壮也是他们的儿子。只要他们还活着一日,就养着他一日。
  但哪怕是他们想象的他们孩子最好的模样,也没有这样好的。